漸弱的雨聲敲上窗棂,至天光大亮之時,歪斜在枕側的不倒翁終于遲緩地眨了眨眼。
冷光透過窗戶的網格傾灑下來,籠罩住已然無人的房間床鋪。杯幾安靜地擺在一旁,床簾無聲無息地下垂,稍遠些的梳妝鏡映着禁閉的房門,仿佛從未有人出現過。
唯有團作亂麻的被褥昭示着一點痕迹。
方知掙紮着立起來,沒有如往常一般積極地鋪展被褥,而是就着身體的重心滾入木床正中,斜貼着團被,視線則鑽過密密麻麻地網隙,凝視蒼穹。
天色瞧着泛涼,應是未過五更。這些天易淺總是很早便出了門,至夜裡更聲響了幾茬才還宿于舍,卻仍未睡下,而是就着燭火畫着什麼。
每當這時候,方知自然是要湊過去看的。他不敢打擾,但卻無聲地将每一頁牢記于心,從未落下易淺點下的每一滴墨。
他看着易淺逐筆畫下陽城的地圖,登記上陽城各種奇異的傳言,乃至鄉鄰間的妄語……細細碎碎地信息彙集于筆下,仿佛無數的溪流分支彙聚于江河湖海,最終勾勒出一個答案。
——皕烏就是陽城複春樓的神秘樓主。
“!”
方知不知易淺是如何做得到,待他察覺時,易淺已抽絲剝繭,将盤根錯節的信息清晰簡明地默寫了下來。
回想起那些布滿字迹的紙頁,方知不由得垂眸。他素來知曉易淺心思缜密,但缜密到這般地步……比起稱贊易淺耳聰目明,更讓它難以自制地感到幾分恐怖。
他就那麼在意皕烏嗎?
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太久,易淺就會做些什麼了。
方知搖了搖頭,甩開滿腦子不合時宜的思緒,視線複又落于空無一物的桌面上。昨夜那裡分明還擺放着筆墨紙硯和易淺随身攜帶的書籍,如今卻空落落地好似幻覺。
怎麼回事?方知眉頭緊蹙。它厭惡這種了無人氣,總擔心易淺丢下它獨身赴死,因而故意将房間布置地更有“家”的感覺——但此刻,空蕩蕩的房間顯然不如它所願。
易淺又在計劃些什麼?方知苦思冥想。而不待它想出什麼緣由,緊閉的房門便“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細細碎碎地動靜随着敞開的房門侵入進來,像是冬日裡鑽入四肢百骸地冷意。
“走,去複春樓。”來人如此道。
第五輪更聲随之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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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複春樓,乃是陽城第一絕。」
才過食時,城東的李老嘴便擺好了架勢,領着着他前些天忽悠來的聽衆們聚于複春樓附近。複春樓已然布上結界,唯那些修道之人才可入内。但架不住好事者衆多,時人皆欲知之。因而這結界旁,竟也裡三層外三層聚了不少湊熱鬧的人。
如此聚衆,恐後至者難飽眼福。然每遇困擾,亦必有機遇,那張出了名的老嘴自然而然地給想湊熱鬧卻又瞧不清的看客們當起了實時轉播——李老嘴一開始就在複春樓附近雇了一處店面,托人在店前搭了高台,人立于其上,一眼望去如鶴立雞群,想不注意到都難。
此時尚未開場,李老嘴也不曾閑着,自發地介紹了起來。
「連日綿雨今日停,萬事俱備諸事興。諸位今日歡聚于此,你我便是有緣。既然這樣,我“陽城名嘴小李”便免費給各位說道說道。」
「陽城素來出名,“陽城三絕”更是名揚在外,那諸位看官可曉得我們陽城共有哪三絕?」
話音剛落,老頭子便搖着扇子自問自答了起來:
「第一絕,為年夜江景,謂之火樹繁花,望之,則覺河清海晏。
「第二絕,乃複春内湖,謂之水月鏡花,行之,則覺天地如一。
「第三絕,乃迷舟三弄,謂之千古奇音,聞之,則覺如癡如夢,餘音繞耳、念念不忘……」
李老嘴拖長了尾音,專為吊人胃口。人群中有人不耐,把跑遠了的話頭扯了回來,“不是說複春樓是陽城第一絕嗎?”
“噓!”李老嘴立刻制止,裝模作樣地四下瞧了幾眼,才又緊張似地開口,“這話可不敢亂說,說出去,有人不樂意的!”
“那你剛剛……”
“哎~”一個鈎子吊了不少人的胃口,李老嘴樂呵呵地合上折扇,扇頭直指複春樓,“我可沒亂說,這‘陽城三絕’,‘二絕’歸這複春樓所有,餘下一絕歸陽城萬千百姓所有,我說這複春樓是陽城第一絕,不過分吧?”
許是等待太過無聊,竟也有不少人留心聽了起來,更有甚者,接上了李老嘴的話。
“那可不!”
講書的最需要捧哏。觀衆中有個接話的,這書也就徹底說開了。
“但是!”李老嘴轉而又用扇子指着下方衆人,“各位可不要說是我說的,畢竟這陽城能人衆多,誰甘居人下呢?我把複春樓誇上了天,别人可就要不高興了!所以啊,這事我也是看各位有緣,才跟各位說的,各位可不要轉頭就把小李我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