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冬,官道上落了薄薄一層雪,将路面與近處的樹遠處的山染上了幾分淨色。然而幾道車轍印子斜斜穿過,玩笑似地又将泥地烏黑的本色連同枯黃的草根洩露出來,終歸将這本就稀淡的雪景攪和了。
兩騎人馬從遠處行來,馬上兩個青年男子,高大些的叫向雲松,身着一身灰藍衣裳,肩上挂着個包袱。行到一棵老樹下,向雲松勒住手裡的缰繩,勒轉馬頭道:“心予,就送到這吧,别下馬了。”
他身後的馬上坐着個身材纖瘦的青年,名叫唐心予。唐心予腳蹬白色絨靴,外罩白色披風,披風領口還有一圈白色皮毛,整個人銀裝素裹,倒是比這半吊子的雪景更像雪景。
他對向雲松的話置若罔聞,兀自拎着缰繩在雪泥地裡轉圈,顯是想找個幹淨的地方下馬。
看他這樣子,向雲松知道這小公子矯情又執拗的毛病又犯了,在心裡半笑半歎了一聲,随後翻身下馬。等他幾步跨到唐心予的馬前,這性急的小公子已經一條腿越過馬背就要下馬。隻是馬頭未勒緊,那馬打着響鼻不期然向側方橫跨了一小步,将他千挑萬選的落腳點生生挪到了一個泥坑上方。
眼看右腳那隻白白淨淨的雪色絨靴跟黑泥坑的親密接觸就在眼前,唐心予驚呼一聲“啊呀”,拽着缰繩就想往回蹿,意圖換個落腳點。無奈那馬反應不過來主人的意圖,馬頭一昂前蹄一揚,就習慣性地想往下撂人。唐心予一個沒抓緊,别說右腳,就連左腳都滑出馬镫,直直向着泥坑蹬去。
這下一雙白靴都難幸免泥坑之禮,唐心予驚呼變成了罵娘,幸好向雲松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左臂。他就勢橫跨一大步,在泥坑旁邊一處落雪豐厚處站定。
保住了靴子的清白,唐心予松了口氣,将兩腳在雪上蹭了蹭,綻出個開懷的笑,“松哥,虧得有你。”
向雲松松開他的手臂,“啧”了一聲,“這要是沒我呢?你這雪雪白的鞋子可就要遭殃喽!”
“還不是為了送你?”唐心予嗔怪地斜了側方的人一眼,一臉驕傲,“我可是懂禮數的人,我唐家人最重義氣了!”
“嗯嗯,你懂禮數,咱們唐小公子江湖義氣榜第一把交椅不是白坐的。”向雲松順着他的口氣幫忙吹了個大牛,順利得到唐小公子一個白眼中含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得一眼。
看着唐心予永遠飛揚跳脫給點陽光就燦爛的笑,向雲松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瞬時明快起來。
說起來,唐心予跟他認識的時間實在不算久,滿打滿算才一年。向雲松從十七歲行走江湖至今四年整,行路萬裡,交友卻不多。原因在于他走镖也好,行俠仗義也罷,都不為糊口。他把走镖掙來的銀兩救濟窮人,把行俠仗義時搶的賊人的錢财送給流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麼一來,就跟絕大多數江湖人士拉開了距離,畢竟那些人大多為了生活。
不追名不逐利,他在江湖上反而闖下了點小名聲,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建州越州一帶,許多平民百姓都知道有個人稱“雲裡劍”的青年俠客,也在這兩地的小茶店裡上過說書人的口書嘴評。
本來以為這樣的人絕無僅有唯他一人,卻不想年初在蛟龍嶺與一夥山賊交手時讓他遇上了另一個。
那時向雲松已經盯了那夥賊人将近半個月,他決定在蛟龍嶺下收網。與那些人交手了半天将将占得上風時,卻忽然從賊人們的馬車裡蹿出來個白衣小子,大喝一聲之後與他鬥在一起。
這人就是唐心予。
起初向雲松以為唐心予是賊人的幫手,後來看出來這小子雖然功夫不咋滴,但卻是正宗的武功路數,不是野路子更不是好勇鬥狠,還暗自歎息這人明珠暗投不走正道。
結果打了一會兒唐心予竟開始呵斥他不長眼睛竟敢劫他的道搶他的功,那義正辭嚴的唾棄範兒,直讓向雲松以為自己真成了劫道的。聽了半天,才鬧明白原來這人守在蛟龍嶺下把自己打扮成個富家公子就是為了誘使賊人們上鈎。
雖然向雲松實在一點不覺得這手上功夫很不咋滴的小子真能以一敵多,把那夥四五人之衆的賊人拿下,而不是肉包子打狗,但沖着這小公子一臉正義必将戰勝邪惡而小爺就是正義的化身的模樣,他還是好心提醒再不停手,那些賊人們都要翻過蛟龍嶺逃到隔壁吳州去了。
眼見到手的功勞就連剩下的一半都要飛走,唐心予終于停手,與向雲松一起攆上賊人扭送官府。
如此一來,兩人也算不打不相識。唐心予雖然很“大方”地“送”了一半的功勞給向雲松,但也的确真心欣賞他的功夫。一通酒喝下來,碗底一照,心底全交。
他家就是大名鼎鼎的益州唐門,名門大派中唯一以暗器見長的世家。作為唐家掌門唐通泰最小的公子,上至唐家老掌門唐頂禮,下至掌門的五個兒子和同輩的七名入室弟子名下共三十多名子弟,唐心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在這樣人人捧在手心含在嘴裡的世家長大,心高氣傲的唐心予還是覺得倍受管教束手束腳,就連家傳的暗器一道也隻學了個七七八八,就吵吵嚷嚷着要行走江湖,憑自己的力量做一個人人稱道的劍俠。
放着自家的暗器絕學和藥毒醫理不學,非得趕趟兒去當什麼劍俠。唐通泰大為惱火,無奈打又一幫人護着不讓打,罵又罵不聽,最後隻能依唐心予的意思請了個劍術行家教他劍法。怕傳出去不好聽,還隻是以教書先生的身份請的。
唐小公子練了兩三年,在十六歲生辰得到一柄不錯的劍之後,就偷偷跑出家門闖蕩江湖去了。他武功不咋滴,怎麼甩掉唐家暗中保護的弟子倒是行家裡手,就這麼着,愣是把個唐家扔了自己成了獨行俠,打了幾個小毛賊之後更是自信心爆棚,想幹票大的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就盯上了這夥山賊。
誰知正好碰上了向雲松,這下功勞少了一半,不過交了個朋友,雖然可惜揚名立萬的本錢單薄了些,不過有個人一起闖蕩江湖,倒是不再孤單寂寞,也不錯。
酒意還沒上頭,唐小公子就把小時候偷拔了夫子幾根胡子胡子是直的卷的這種事兒都給向雲松透露了個幹淨。向雲松也覺得這人着實有趣得緊。如此簡單一人,獨自闖蕩江湖到現在還沒被人賣掉也不知是否運氣太好。正好他走江湖這幾年來也開始覺得無聊,有個伴兒解悶也不錯。對伴兒他要求不高,不拖後腿就行。
唐心予完全符合解悶這一條,有他在,無論走镖還是行俠仗義,總能搞得狀況百出,但又不會無法收拾。總之,絕不無聊。
且兩人大方向上一緻,闖蕩江湖的目标都不是賺錢糊口,這一條就讓他們一路相處和諧。所以盡管唐小俠各種毛病不少,比如行俠仗義時刻死活非得穿成一身孝,說是這樣比較有來如風去如雲一身高潔不染塵埃的俠客之風,結果搞得這裡不坐那裡不走打起來還得找塊幹淨地,一天到晚找洗衣房浣洗衣裳,但向雲松還是覺得唐心予比那些一天到晚想着怎麼多走一趟镖怎麼多掙幾兩銀子的江湖人士們要合眼緣得多。是以這一整年下來,兩人還沒分開過,今日回鄉過年還是頭一次分别。
起先唐心予并不想回去蜀地,怕一旦回去就出不來了,也舍不得而今這樣自在自由的生活,所以唉聲歎氣了好幾次。向雲松當然懂他的意思,所以當唐心予數着年前最後一趟走镖拿到沉甸甸的一袋傭金說要包個酒樓叫上十八名歌女舞伶吃喝玩樂整個年節的時候,向雲松拍拍他的肩膀,“唐小公子,如若不棄,不如随在下去向家莊過個年。”
當時唐心予面上那對本就明亮的眼睛瞬間點亮了,随即卻又撇起嘴角,“你家裡人會歡迎外人去過年嗎?”
“當然歡迎,我家裡人最是熱心熱腸了,特别是無家可歸和有家不回的人。”向雲松抱起雙臂換上調侃的口吻,“就是我家在鄉郊野外,沒有酒樓和歌女舞伶,怕唐小公子住得無聊。哦哦,還沒有洗衣房,你這些天仙似的白衣裳白鞋子怕是鄉野下人洗不幹淨給洗壞喽。”
唐心予不知不覺就當了真,琢磨着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錢袋子,“洗壞就洗壞了,大不了多買兩身。至于無聊,那不有你呢麼,你給我當向導,好好遊玩一下向家莊就是。”
“那我可得醜話說在前頭,我向家莊不比你唐門,沒有那麼大宅子,最多一盞茶時間就夠你從前門走到後門再從東門走到西門。”向雲松半真半假地逗着他。
唐心予切了一聲,“拿這話搪塞我,就知道你沒個誠心。得,小爺我還是回益州讓我爹綁起來算了。明年你就一個人掙整份包銀吧,向大俠。”
橫豎這是個非常可能的事情,這一年來兩人走動江湖确實碰到不少明裡暗裡來“請”唐心予回益州的人,都讓唐心予在向雲松的掩護下甩掉了。但向雲松自然也不覺得這個嬌貴的小公子能一直跟着他掃蕩人間不平,維護江湖大義賺點小名聲。所以他也不敢真拐帶了人家回自己家過年,怕是真要惹得唐家下武林通緝令來抓他。當下哈哈一笑,這一頁就這麼揭過。
唐心予看向雲松今日一直有些沉重的臉色終于有些雲開霧散,當下心情也松快許多。這一松,就想起馬上面臨的分别來。他眼中的笑意頓時收斂,想了想,轉了試探的語氣,咳嗽了一聲,卻又狀似随意道:“松哥,你向家莊過年都有些什麼稀奇事?”
向雲松看他這一連串動作情态,怎麼會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頓時在心裡歎了口氣,他何嘗不想邀唐心予去向家莊呢,這近一年來兩人的形影不離和那一聲聲的“松哥”,他畢竟是看在眼裡聽在耳裡的。
可是想起昨日收到的家信,他的心又沉下去。家裡出了事,這時候實在不方便邀客前往,而且也不方便直接告訴唐心予,畢竟臨近過年,這種事也不好跟人家直說,即使他生性還算豁達,但向家的門風一貫以禮為先,不觸人不頂人不沖撞人,他也不想細說。
“也沒什麼稀奇事,就是一般鄉下農人的做法。”向雲松隻能淡淡地一言以蔽之,看唐心予瞬間失望的神情,也隻能一邊在心裡抱歉,一邊極力加了幾個字,“就是守歲,接财,訪親,什麼的,跟你們益州應該差不多。”
這下唐心予的神情徹底被失望占領,低低“噢”了一聲,就玩弄着腰間劍柄上的紅色穗子不再開口,樣子像個受了冷落的小媳婦。
饒是向雲松一貫不是細膩擅長哄人的人,心裡也湧上不少的歉疚,伸手拍了拍唐心予的肩膀,“好好回家過個年吧,你爹娘還有你家老爺子這一年也該急壞了。要是再見不到你這寶貝孫子回去,估計要把整個江湖翻過來找你了,到時候我可擔當不起拐帶唐家小公子的罪名。”
看唐心予的兩個嘴角有些往下挂,向雲松放柔了聲音,“乖,好好回家過年。過完年,我一定盡快跟你彙合。”
唐心予依舊低着頭,額前一縷碎發受了冷風的撺掇不住戲弄眼眉,襯得整個人多了些柔性的風情。側方看過去,印象裡他原本有些鼓的面頰竟然瘦了許多,跟年初剛見面時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模樣差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