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應該說,這一年的奔走和曆練,讓這個少年長大了,原來不知天高地厚,直來直去的性子,此刻竟然有些言不由衷和曲徑通幽的溫軟。
向雲松為自己此刻的後知後覺更加歉疚。
這一年來,他跟唐心予稱兄道弟,到底還是忽略了他還是個剛出來混沒多久的富家子,不比自己這個已經走江湖好幾年的人。日常出行辦事甚至遇險打鬥中雖說也盡量照應他了,但卻沒有照顧過他幾分。難為他對自己還如此信任,甚至依賴。
向雲松的心登時軟了,聲音也低柔了不少,原本拍着唐心予的肩的手,改而慢慢撫上他的頭,摸了摸他腦後的長發,“回去吧,年後等我辦完了家裡的事,就去益州找你。”
“去益州找你”幾個字成功讓唐心予的臉色有了縫隙,他擡起頭,兩眼之中光芒再次點亮,“真的?”
“真的。”向雲松鄭重點頭,随後換了逗趣的語調“就怕你唐家的大門不讓我這鄉下窮人進啊。”
“誰敢不讓你進,我扒了他……”唐心予眼睛瞪圓了,聲音也立刻揚起來,看到向雲松一臉調侃有趣的神情,猛然覺得自己又犯了向雲松日常說他的“不夠穩重”的毛病,頓時把後面的幾個字收了回去,“我爬牆出來給你開門!”覺得不夠又加上句“八擡大轎把你擡進去!”
“哈哈……”向雲松頓時笑出聲來,笑得前仰後合。唐心予也終于反應過來,臉悄悄紅了。他從懷裡掏了掏,掏出一件物事,在向雲松的笑聲裡送到他面前,“給,唐門的獨家妙藥——養容丹,駐容養顔的。”
向雲松定睛一看,那是個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羊脂玉瓶,但唐家的藥是與暗器和毒平步天下的東西,這養容丹的功效,他行走江湖這麼些年,怎麼會不知道那是多麼有用而神奇的存在?
“這是,給我抹的?抹完了我就去你家,你就八擡大轎擡我進門?”向雲松看看手裡的小玉瓶直愣愣發問。
“去去!什麼跟什麼?”唐心予叫着,推開他撫在自己肩上的手,“這是送你的沒錯,但不是給你用的,是讓你送人的。”
“送人?我送什麼人?我沒人要送啊。”向雲松依舊發愣。
唐心予笑了笑,眼睛盯着他,“你都二十多了,你爹娘,過年不給你說個親,娶個姑娘回家?”
聽到這話,向雲松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有了瞬間的失神,他随即搖了搖頭,“我對娶妻沒興趣。我哥已經娶妻,還納了妾,有個兒子都四歲了。”
說到這裡便見唐心予的眼睛繼續點亮,“哦”了一聲轉開了眼神。向雲松不自覺道:“我隻對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有興趣,最好,有人跟我一起。”
說完便見那雙眼中的光芒更亮了。他笑着伸手,将那雙手與那小玉瓶子一并握在掌心,“不過,雖然我沒人要送,但你的禮物我還是很樂意收的。”
見唐心予眼神迷惑,向雲松繼續說着,“我可以送我哥,我嫂嫂臉上有塊疤。”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希望兄嫂恩愛,多生幾個兒子,這樣他肩上傳宗接代的擔子就會更輕,就可以身無牽挂一直在外面闖蕩。
唐心予見他說得圓滿,當下也開了心花,将那小玉瓶子塞進向雲松手心。向雲松鄭重放進自己胸口,轉而掏出另一件物事,捏在手中迎風一抖。
那是個挂着白色穗子的碧玉劍佩,寫意的猴頭獻瑞形狀,水頭很好。向雲松将它拎到唐心予面前,讓他迎着天光看,“看看,配不配你的劍。”
唐心予屬猴,他一心想找個屬相玉佩挂到自己的寶貝佩劍白霓的柄上,但猴屬相的玉佩多以靈動可愛見長,極難找到合适的挂到劍柄上。這一年裡跑到一個地方唐心予就記着去當地玉-器鋪裡找找合适的,但都失望而回,氣得他都責怪起了自己的爹娘為啥把他生在猴年,要是生在龍年馬年虎年的,他哪用傷這麼多腦筋?
後來又嚷嚷着要找個玉器大師專門雕琢一個,但兩人活動的地方不大,僅僅在建越二州來回,到底也找不到手藝好的師傅,唐心予也就隻能壓下了。
沒想到向雲松還留着心思尋摸着,唐心予這回感動不小,接過劍佩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才往劍柄上比劃。
那玉佩跟劍柄比原來的紅布穗子自然要相配多了,向雲松左右看了看,又讓唐心予把劍取出來試了兩下,“這佩子還是不太行,綠絲兒要是聚在猴兒的眼睛裡就好了。”唐心予的眼睛一直是神采飛揚的。
“下次,等你松哥找塊好料,自己動手雕一個給你。”
話一說完,就見那雙眼睛裡的光芒亮得能化了人心去。
兩人就在這裡道了别,向雲松目送唐心予上馬之後向着來路回越州城裡去,那裡有家兵器鋪是唐家的産業,他隻消去那一坐,就有人鞍前馬後把這離家一年的嬌貴小公子毫發無損送回益州。
而向雲松上了馬,向着南邊的建州地帶奔馳而去。昨日早間在越州镖局複镖時收到家信,管家向行福在信中說家中出了點急事,務必即刻動身回家。
向雲松心情沉重,這個口氣,應該是祖母向老夫人有事。想來祖母已經六十有九,這幾年身體也漸漸孱弱,有一天會離開人世也是太可能的事。
向雲松雖然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但想到自己離家一整年才回去一趟,沒有太多時間承歡膝下,又實在難免愧疚。但想到這長久離家背後的那個原因,心情又實在複雜得可以。
他了結了今年跟镖局的事宜,又将一半銀子分給了幾戶窮人,就急匆匆跟唐心予告别。無論如何,祖母是除了父母之外最親的人,希望自己能趕上見到向老夫人最後一面才好。
這一路快馬加鞭不停蹄,到了第二日清晨卯時,向雲松就回到了闊别已久的建州城郊向家莊。
向家莊位于旗山鎮東北角,五進的大宅子,是旗山鎮最富庶的人家。隻是此刻向家莊門口白紗掩戶,素麻布燈籠挂了滿檐。帶着雪片的風吹過,将整個莊子襯得比這臘月雪天的山野還要蕭瑟凄清。
向雲松的心登時又酸又澀,而後被愧疚占滿。到底還是趕不上見到最後一面。祖母,不孝孫來遲了。
他駕着馬奔到門口。門房急急出來看,等看見是他,一疊連聲向門裡通傳:“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回來了!”
向雲松下了馬幾步跨進大門,沿着莊子裡的中路向前廳奔去。前廳門口也是一樣的白紗掩門,素白燈籠從兩邊回廊一路向後院延伸。随着門房的通傳,有吹奏敲打聲和哀泣聲漸漸傳來。
向雲松幾步跨進前廳大門,門内香煙缭繞,到處白紗白幔,赫然一個靈堂。靈堂前擺放着一口黑色棺木,兩邊坐滿了披麻戴孝的家人。其中一個老妪,滿面皺紋,頭發花白,鬓邊一朵麻花,手中拄着一根烏木拐杖,正低頭拭淚中。
她的面容這兩天向雲松已經在腦中回憶了千百次,再熟悉不過。
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向家向老夫人。
向老夫人旁邊,他的母親向家夫人秦氏正掩面失聲痛哭,身邊一身缟素的項家少夫人衛甯兒流着淚正在給她遞絹帕,未出嫁的小妹向雲荷伏在向老夫人膝頭嘤嘤哭泣不止。她們的身後,姨少夫人王氏懷裡的侄子昊兒也突然大哭起來,惹得他娘也凄切哀哭起來。
所以,那黑色棺木中的人是……
向雲松的心像塊大石頭直直墜下去,定定的眼神往棺木前供桌上的牌位移去,直到在那白紙黑字的牌位上看到了“向公雲柳”幾個字。
棺木中的人,竟然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向家的頂梁柱,向雲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