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行福皺眉歎了口氣,徹底無話可說。
“不,還是因為那卓家欺人太甚!”向雲松擡起頭瞪着眼睛,像是有了新的發現,“他們要是不傷了我哥,就是報官把他送交官府,我哥也不會枉死!”他越說聲音越低,聲音中顯見咬牙切齒。
“住口!”烏木拐杖忽然劈頭揮過來,重重打在向雲松頭上,那沉悶鈍重的聲音,讓秦氏的哭聲更尖銳了幾分。
向老夫人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蒼老的身軀立在高大的向雲松面前,宛如一棵飽經風霜的佝偻老樹。“跪下!”
向雲松慢慢擡頭,與向老夫人對視,眼中詫異與憤怒交織。
向老夫人甩開貼身丫鬟梅娥和少夫人衛甯兒攙扶過來的手,一步一頓走到向雲松身側,揚起烏木拐杖,重重打在他的膝蓋後側,讓他重重跪在地上。
“這麼丢人,辱沒祖宗敗壞門風的事,你還敢如此狡辯,松兒,你跟柳兒,實在太讓我失望了!”向老夫人的聲音裡帶着恨鐵不成鋼的錐心痛意。
“我知道你對向家諸多家規和祖母的安排不滿意,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沒跟你說明原因,也怪我,老了糊塗了。也罷,今日就與你說個清楚,你好好聽,聽明白了,就把你哥的事放下。從今日起,好好做人,絕不要學你哥偷奸耍滑,做些敗壞門風,辱沒讀書人禮義廉恥,害人害己的錯事!”
向雲松低頭死盯着地面一言不發,秦氏的哭聲依然不絕于耳,隻是這回多了一些無奈和心酸的意味。周圍的人,就連向東海夫人張氏也都在默默抹淚。
“向家的家訓,精忠衛國,耕讀傳家,文不為官,武不拜将。你和柳兒從小就一直記着。前兩條你們都懂,後兩條,則是二十年前才加上去的。為什麼加,你和柳兒,包括你娘都不明白。”
向老夫人的聲音帶着沉重中帶着懊悔,卻并沒有讓向雲松和秦氏回答的意思,“十二年前的春闱,柳兒一舉考取了秀才,他躍躍欲試,想要參加秋試考取功名,我便讓你父親出面,不讓他參加秋闱了。你從小喜歡舞刀弄劍,我讓你爹悉心教你習武,還讓你出門拜師學藝,可當你想要學你祖父博取前程的時候,我便嚴令你父親将你拘在家裡不讓你考武舉,甚至不讓你去鎮上參軍。”
向雲松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向老夫人說的都是實情,這些年來在向家,文不為官無不拜将的家訓,其實已經超過了精忠衛國和耕讀傳家。父親向南山在世時,将一文一武兩個兒子的功課抓得很緊,兩兄弟也懂事聽話,即使說不上苦讀苦練,但勤讀勤練肯定是綽綽有餘了。
然而當他們真想要在這上面掙一個前程的時候,祖母和父親卻嚴加制止,為此還修改了家訓。十五歲那年他也曾偷拿了母親的一點銀兩,想偷偷随在募兵的隊伍後面,憑自己本事吃軍飯,像當年的祖父向崇朝一樣。
然而父親向南山不知什麼時候發現了他偷逃參軍,硬是憑着一雙火眼金睛将他從那群衣衫褴褛的窮兵娃子中揪了回來。回到家向雲松被狠狠打了一頓不說還餓了三天。半月後剛下了床,又被罰抄寫家訓兩千遍。
然而這一切橫加阻攔鐵腕鎮壓的背後,卻一直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父親隻說是祖父定下的規矩,向家子孫不得有違。同樣被嚴令不得參加秋闱的哥哥去他床前看他時,也隻是歎着氣,說不出一個字的緣由。
此刻聽向老夫人主動提起,向雲松縱是一股想要殺上晉陽一雪仇辱的恨意堵在心口,腳下的步子卻也有了重量,停在原地挪不出去。
向老夫人推開梅娥遞過來的巾帕,坐回椅子上,開口間的聲音帶着半世滄桑。
向老太爺向崇朝原是建州農人,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他自小喜歡舞刀弄劍,身體長得也很壯實,是整個村裡的孩子王。
十歲那年家門口來了個遊方的道人,問他娘讨口水喝。喝水的當口,看到了在院子裡把根樹枝當大刀耍的向崇朝,就招呼他過去,把自己的佩劍解下來跟他交換木棍,說如果向崇朝能夠削掉他樹枝頂端最細的那根枝丫,就給把佩劍送給他。
向崇朝怦然心動,壯着膽子拔出劍後雙手握着跟道人對仗。道人一隻手随意捏着那根樹枝跟他比劃,看起來沒有章法,然而卻每每都能避開劍刃。向崇朝打了半天累出一頭大汗卻連那根細枝的葉子都沒碰到。十歲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起,打到最後發了狂,扔了劍合身撲上,直直向着那根樹枝猛沖,哪怕那根樹枝已經戳到面門都不躲閃。
他娘看得驚叫連連,道人也頗為詫異,看向崇朝抓住樹枝用牙咬掉了那根細枝呼呼直喘氣的樣子,喃喃說了句“你倒是不怕死”,就把地上的劍撿起插-入劍鞘後給了向崇朝。
向崇朝已經懂事,知道自己沒有遵守約定用劍削掉細枝,就默默把劍推了回去。那道人卻還是把劍推給他,說了句“該你得的,你比我與它有緣”,就轉身離去。
劍雖在手,向崇朝卻沒有愛不釋手,他深知自己得了這柄劍也用不了它,要學會用它,隻能去找這個道人。
他趕忙拾掇了一下,回竈房取了幾張餅子胡亂塞進包袱,跟他娘說要出去溜達溜達,就背着那柄劍直尋那道人而去。
當時隻道是去學本事,誰想到一去就是十多年。向崇朝追出村去後沒走多遠就見那道人在路口等他,就這樣,他跟着道人上了武夷山,正式拜師學藝。那時候,他隻知道道人名叫江天泰。
等到十年後學成出山,才知道江天泰曾是鎮守邊關的骠騎大将軍程達武手下的一名參将,很多年在一次戍邊戰中一時失察迷路,導緻趕不及救援兄長江天恩,但卻意外地發現了北羯軍騎偷渡陰山的蹤迹,并予以狙擊,立下奇功。最終得知江天恩因等不到援兵殉國後,江天泰心懷内疚終難接受朝廷封賞而出家問道。
向崇朝下山前,江天泰與他交代了這段往事,而後鄭重地再次把當年禦賜的佩劍天鴻贈送給了他。這一送,等于也是将自己一生的榮辱遺恨悉數傳給了向崇朝。向崇朝連家都沒有回,即刻投奔程達武。程達武見過了他的武功,也知道這些年他在江天泰那裡也學到了許多帶兵打仗的學識,當時就讓他跟着自己手下的一名中将進了軍營。
如此,向崇朝走上了行伍之路。他作戰勇猛,謀略深沉,幾年之後就成為了軍中一名幹将,深得程達武倚重,并屢立奇功。他曾經帶着兩千五百人守住靈栖山口,堅持了兩個月,打退了西羌多次共五萬人的進攻,成功守住了大雲最西北角的疆土。
英雄自有美人垂青,程達武做媒,将自己故交,時任翰林學士的楊彥之女楊虹珠嫁給了他。
向崇朝以農人之子的身份,經過不懈奮戰,終平步青雲。這時距他離家已經過去十五年。他帶着新婚妻子回了建州老家,好好安頓了以為他早已身死的父母兄弟,修了祖墳,後又回到邊關繼續戎馬征程。
有了兒子向南山之後,向崇朝作戰依然如同小時候與師父打賭時那樣不怕死,如此二十多年過去,他已經拜将威靈大将軍。妻子楊虹珠與他伉俪情深,無論邊關京城,一直陪伴左右。也因為邊關生活清苦,帶兵打仗生活颠沛,楊虹珠懷了好幾個孩子都沒有養活下來,十多年的歲月裡,從青春到不惑,也隻得了向南山一個兒子。
然而命運的玩笑也終是沒有躲過去。二十多年前,皇家奪嫡之争擺上台面,向崇朝因程達武與當朝皇後的哥哥輔國大将軍顧必甯交好,而被想要廢掉太子扶大皇子上位的先帝和大臣王敏輕松冠上謀反罪名,與程達武一起下獄。向崇朝被逼與顧必甯程達武劃清界限,他不從,就連父母也被王敏扣為人質而關押。
後風雲變幻,王敏一族終被誅殺,大皇子被貶,程達武與向崇朝得以平反昭雪。但他的父母卻因王敏手下的嚴酷折磨,以及當時那些認為程向一派已被連根拔起,再不可能翻案的人的玩忽職守,讓他們活活餓死在了沒人管的死牢裡。找到他們的時候,兩個老人已經成了兩具幹屍。
為國為民出生入死戎馬半生的向崇朝經過這一遭,與恩師江天恩一樣,再也無法享受浩蕩皇恩,心灰意冷之下挂冠而去,回了建州故鄉。
楊虹珠與他生死相随,貧病不棄,就這麼從一個正三品官員之女,成為了建州農人之妻。回鄉後,在楊虹珠的影響下,向崇朝将在軍中立下的家規“精忠衛國”後加上了“耕讀傳家”,獨子向南山也隻是娶了鎮上的大戶之女秦氏為妻。一家人守在旗山鎮,雇了些農戶種田績麻養蠶缫絲,做了個田莊的莊主。
然而向崇朝内心一直懷着對父母的無盡愧疚,身為人子,不僅不能承歡膝下,還因自己的功名成就連累他們身遭慘死。這一樁事,讓他愧恨終生。但家國興亡,匹夫有責,他身為一個軍人,又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在孫子孫女們出生後,為讓下一代遠離給向家人帶來無上榮耀同時也橫加無盡傷害的皇家恩典,向崇朝又在家訓裡加上了“文不為官武不拜将”八字,作為對後世子孫的告誡。向家子孫,應格物緻知知書達理,但不得為官入仕;向家後人,應強身健體精忠衛國,但不得拜将封侯。
緩慢的叙述帶着久遠的回憶與歲月的滄桑,将沉痛與感懷展露無遺,聽得一衆人等俱都默然不語。向雲松也定定出神,少年時猜想過無數次為何那十六字家訓家國天下忠義兩全,卻兩兩矛盾互不相容。他曾經問過父親很多次,父親每次不是打他一頓教訓一通,就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語。萬料不到,這背後竟然藏着這樣一個緣由。
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将之前堵塞心口的憤怒仇恨沖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