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是掃把星,”清晰的童音,“她會把叔父克死的。”
靈堂上下頓時鴉雀無聲。之前聽到“掃把星”三字就臉色發白的衛甯兒此刻連人都在抖,有膽大的下人們則把似有若無的眼光往她身上掃。
向老夫人點點頭,“告訴太-祖母,這話是誰跟昊兒說的?”
聽到這句問話,昊兒機敏地回頭看看,然後對着向老夫人答道,“不是我娘說的。”
被這麼一“點名”,王氏就是把頭埋進地磚縫裡也躲不過去了,隻得小跑上來彎腰拉過昊兒,“太-祖母莫生氣,這孩子也不知道聽了哪個瞎嚼舌頭的下人胡說,在這裡亂傳,一會兒我好好罰他。”
向老夫人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就連語氣也還是淡淡的,“這種瞎嚼舌頭的話總不會隻有這憑空一句,别的還有什麼,不如說來大家一起聽聽。”
王氏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決計不能說,隻得低着頭,“既是下人亂嚼舌頭,自然沒有道理沒有來由,小孩子家家的就聽了這麼個話頭兒就當了真,也是正常,請太-祖母莫要當真。”
“你這當娘的實在不得行,昊兒這麼點大人,他聽了什麼說了什麼,你居然一無所知。要是傳出去,說我向家後人聽信無稽,出言無狀毀長母清譽,我該罰誰呢?孩子還是你?”
王氏頓時語塞,一個勁說回去一定好好查清楚,将那個嚼舌頭的下人打一頓再辭了。
昊兒在一旁看她們你來我往,見不得他娘吃虧,背着手昂着頭大聲答道:“太-祖母不要罰我娘,我娘沒說大娘是掃把星,是昊兒自己聽說的。昊兒還聽說,大娘一來向家太-祖父就沒了;大娘跟我爹一成親,祖父也沒了;前些日子大娘剛過生辰,我爹也沒了,現在叔父一說要娶大娘,叔父就倒了。太-祖母,您說大娘不是掃把星是什麼?”
這孩子長得很像向雲柳,平常向雲柳有空就教他孔孟之學,府裡自年初起也請了個先生給啟蒙,這會子小大人一般背着手洋洋灑灑發揮了這一篇下來,自覺簡直如小文曲星在世。
自然堂上沒人敢欣賞這個小文曲星的文采,因為此刻向老夫人面上寒霜疊起,無可救藥般搖着頭,“好一番至理名言,别說這麼點大的孩子,就連我老太婆都要信了。這就是古人雲的‘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吧!”
忽然拔高聲音,“荷兒,把昊兒拉走!梅娥,給我掌嘴!”一聲令下,向雲荷急急上來一把抱起驚愕的昊兒跑去了偏廳。
衆人還在吃驚這該掌嘴的是誰,面無表情的梅娥那高高舉起的巴掌已經準确無誤地落到了王氏的粉臉上。
左右開弓的“噼啪”聲中,王氏隻得喊出一聲驚叫,其餘皆是慘叫。梅娥時年也有六十開外,是向老夫人自小跟在身邊的貼身丫鬟,一生未嫁。她跟着向老夫人出入向家軍中多年,懷有武功,故此身體極為硬朗,雖為女子,卻可當半個軍士之力。
一頓巴掌下來,王氏鬓發散亂,嘴角滲血,兩頰腫起老高。她喊着冤哭倒在地,“為什麼打我,又不是我說的……嗚嗚,夫君啊……”
“是不是你說的你心裡清楚,别揣着明白裝糊塗!”向老夫人猶自怒不可遏,“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對诋毀父親結發妻子的話如此信口拈來,你身為他的生母,如論如何難辭其咎!這一頓嘴巴,是你該得!”
擡頭看向靈堂上的棺木,“别說衛家對向家有大恩,甯兒是衛家唯一的後人,理該得到向家上下的愛護,而這些年來柳兒卻一直對不住甯兒,讓她受了這許多苦,本就大不該,單說‘掃把星’這話,他祖父與他父親都是衰老病死,與甯兒何幹?要說柳兒今天躺在這裡,就更是他聽信奸佞,欺詐他人錢财的惡行所緻的惡果,不僅跟甯兒毫無關系,反倒是跟有些以色侍人,一直勸他助他從商的人關系莫大,要說掃把星,這種人豈不更是名副其實?!”
這話說的自然是王氏。王氏被這一頓教訓下來,早沒了強行辯解的膽量,隻是趴在地上不斷哭喊“夫君救命”,披頭散發的樣子看着很凄慘。
“柳兒還躺在這裡,本來我也不想當着他和昊兒的面教訓你,可‘掃把星’這種話實在太惡毒,不給你點教訓怕是要教壞孩子了。”
向老夫人掃了一圈堂内衆人,“今日我就把話撂在這裡,将來要再有人敢這樣以無稽之談诋毀我向家少夫人,别怪我老太婆不客氣!到那時候,管你是當娘的還是當祖娘的,我都會叫梅娥當着她兒子的面撕了她的嘴!”
書香門第出身的向老夫人把話說成這樣,顯然已是極限,一時間堂上沒有人敢出聲,隻有秦氏的哭聲再次幽幽怨怨響起。
“二哥,祖母這次發了好大的火,梅嬷嬷下手也忒重,明日大哥出殡,王氏的臉怕是不能見人。”向雲荷收拾着碗筷裝進食盒。
向雲松沒想到他暈倒之後還發生了這麼激烈的事情,一時間不知該作何感想。向雲柳在的時候,他從來都是把家當做個客棧,半年一年回來一次,一次住上半個月,與莊裡每個人都是笑臉相迎其樂融融,沒想到後院的女人們之間還有這麼多是非。
向雲荷看他起床穿着外衣,“你覺得昊兒的話是王氏說的嗎?”
這不明擺着嗎,向雲松回頭看她,“她的話,你和娘也信,是不是?”
“我可沒有,”向雲荷登時發窘,轉頭又小聲說了句“娘是不好說。”
見她轉頭就把秦氏出賣了,向雲松有些無語。
向雲荷想了想,“也怪嫂嫂自己不讨喜,不像王氏嘴甜,讨喜得緊,還生了昊兒。”
向雲松不置可否,出門的時候向她揮揮手,“你去休息吧,我去陪陪大哥。”
他出了門,沿着後院的中路向前院走。這會兒已過酉時,府中家眷們忙了這幾天,早已疲累不堪,而向雲柳的入殓時辰揀在明日醜時三刻,還有大半夜時間。故此晚飯後,管家讓大家去後院休息,待子時再齊聚前廳。
向雲松出了自己的院子,沿着宅子西側的便道向前走。這座宅子是兩年前置辦的,共五進,在整個旗山鎮算是首屈一指。那時候向雲柳生意做了兩年,從小打小鬧到步入正軌再到賺到這一大筆銀金,在建州的文玩買賣場上,向家算是以極快的速度算是站穩了腳跟。
那時候向雲柳花了兩萬三千兩銀子從一個破落大戶手中買下了這座剛建成沒多久的宅子,趕着過年前舉家遷了進來,也是意氣風發。
五進的宅子,第一進是前廳、正堂和幾個偏廳,為待客和全家日常起居聚餐用。最後一進是馬廄柴房雜貨房以及供家丁雜役居住的小院。
另三進為向家人各自的居所。第二進安排給了向老夫人和秦氏、向雲荷,向老夫人居東側院,秦氏帶着未出閣的向雲荷住西側院。
向雲柳帶着一妻一妾一兒住第三進。第四進就安排給了他。那時他已行走江湖兩年多,心野得很,逢年過節回家待不了幾天就要出門。最重要的,樹大分枝人大分家,這宅子畢竟是向雲柳成年後憑一己之力所掙,作為兄弟,他單門獨院地占着一進不合适,就跟向雲柳說不用給他安排了,就在秦氏的院子裡找間屋子住就行。
但是向雲柳說什麼都不答應,說作為比他大整四歲的大哥,給自己唯一的弟弟安排一進院子怎麼都是應該的,誰都說不着。不由分說,就把第四進給了他,就連奴仆小厮也給安排好了。向雲松盛情難卻,想先住着也行,反正他一年也住不了幾天,就當是給侄兒昊兒暖房了。
萬沒料到今天會發生如此物是人非的事情。這座大宅子裡将再看不到當初置辦它的主人的身影,人世真當無常得可以。
走過向雲柳那一進院子時,穿過裡院牆上的軒窗,看到東側屋一燈如豆,鴉雀無聲。而西側屋則要熱鬧得多,每個屋子都亮着燈不說,隐隐還有哭鬧聲罵聲傳出,中間還有瓷器碎裂的巨大聲響。
向雲松腳步沒停,快要走到第二進院牆邊的時候,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身影哭哭啼啼地出了門,直向第二進東西兩側院中間的小徑而去。
他的腳步便在路過通往第二進西側院的橫路時沒有拐彎,而是直接往前院而去。不過片刻,西側院裡傳來人聲。練武的人耳聰目明,那些話旁人聽不清,聽在他耳朵裡可未必。
“嗚嗚……娘,你說煙茹該怎麼辦?相公他還在前廳躺着,煙茹就挨了這一頓好打。這日子,叫我跟昊兒孤兒寡母地怎麼過得下去,還不如領着昊兒跟相公一起去了……”
“啧呸呸……别胡說,怎麼過不下去了,誰會把你怎麼樣……再說誰讓你跟昊兒說那些話來着……”
“嗚嗚……那些話又有什麼錯,向家這些年來去的這麼多個人,哪個去得都不是時候,還都跟那誰……”
然後響起一個勸解的男聲,“好了王氏,可不敢再說了,要是傳到東側院去,小心你今天這一頓白挨了。”是秦永全的聲音。
“大舅二舅,你們二位可要為煙茹做主啊……”
“小點聲……東側院今天那話可不是講給你一個人聽的,你别害大姐……”
“王氏,今天這場面,不是大舅不幫你說話,而是你正撞在老太太的槍尖上頭了……現在還是老太太當着家,你聽大舅一句話,帶着昊兒稍安勿躁,等做完雲柳的七子……”
向雲松耳朵跳了跳,秦永安秦永全兩個舅舅也在秦氏院裡。原來後院并不光是女人們之間你來我往的戰場,也是男人們出謀劃策的場所。
快到正堂的時候,偏廳裡忽然走出個人來,一頭正撞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