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女人。
僅這一條就讓他的丈夫在新婚夜後對他退避三舍,再也沒有踏進他的房門。這座宅子這第三進裡他能占個東側屋,僅僅是因為父母之命,因為他頭上向家少夫人的這個名頭。
而這個東側屋,向雲柳從來沒踏進來過。之前在向家老宅的新房裡,他也隻跟他相處了半個晚上。隻半個晚上,就看清了他的真身,從此遠離。
可他也不是男人哪!
然而向雲柳一見到他那個小小的跟自己一式的多餘物件就否定了他的一切,根本不願意看看他身上同時存有的女人的東西。
衛甯兒錯愕過,痛苦過,失望過,醒悟過來這可能是祖輩之間在托付與交接他的終身之時可能出了纰漏的同時,也明白了,就算不是纰漏,這也是無法避免的結果。因為他寄人籬下,因為他别無選擇,因為他是一個孤兒。
而這裡,也不是陰山背後他從小生活的世外桃源。這裡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他是個兼而有之卻兩邊不靠的人。他應該牢牢守着自己身體的秘密,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在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世道裡。他應該在交付自己之前,與他的夫君先結下深厚的情意,以備讓他在看到真正的自己之前就能夠愛他疼他憐惜他,而不是讓他隻看到他第一眼就徹底打翻之前所有美好的印象,而決絕地離他而去。
可他明明也是那樣做的,從六歲來到這個家,他就在為成為一個好的向家人努力,後來知道自己要成為向家大少爺的妻子,而努力向他靠近。他跟着他念之乎者也,學着他食不言寝不語,照着他希望他成為的樣子而學習女紅針織琴棋書畫,變得端莊淡雅曲徑通幽。
可是這些努力在洞房夜徹底化為烏有。
後來,在看到向雲柳身後那個婀娜妩媚嬌美豐腴的王氏時,他才覺得,也許祖輩的纰漏還不是最終造成眼前這個結果的直接原因,更可能的是他自己出了纰漏——他并不真正知道向雲柳喜歡什麼。
向雲柳自己就端莊淡雅曲徑通幽,何必要他再來一遍?可是向雲柳喜歡的婀娜妩媚嬌美豐腴,他也實在不會,過去不會将來不會,現在,在王氏面前,就更不會,隻剩自愧不如和自慚形穢。
而向雲柳,也許是父母之命,也許是對他最後的一點體面,總之,這些年來,外人隻知他被向雲柳厭棄,而為什麼被厭棄,從未有人真正知情。
這也許已是他的丈夫留給他和與他過去十三年在同個屋檐下一起長大的情意最大的回報。
眼角幹幹熱熱,像要流淚,但淚泉似乎已經幹涸,再也流不出什麼,隻剩一腔左沖右突的難過。
衛甯兒掀開被子起身,連披風都沒穿,就快步出了房門。
到正堂的時候道士們已去偏廳用膳,靈堂裡這會兒人不多,隻有管家和幾個下人守着,還有一個自動要求留下來守夜的向雲柏。
喘着氣的衛甯兒頭上落了一層薄雪,身上的細麻布孝衣将整個人裹得像個冬夜單薄的月影。隻是這道月影此刻正在發紅顫抖,明顯不似往日的蒼白淡漠了無生氣。
聽到腳步聲的向雲柏一回頭,就看到這樣一個衛甯兒,他訝異又沉默地站起來,正想招呼,衛甯兒卻像沒見到他一樣失神地走向靈堂前向雲柳的棺木。
他像那天剛得知向雲柳身死時一樣的震驚且陌生地看向棺木内的人。向雲柳遮面的白帕自從白天向雲松掀開之後就一直沒蓋上,此刻一眼入目的仍是那張滿面傷痕額頂“賊”字的臉。灰白浮腫的面容襯着暗紫烏黑的傷口,在夜晚搖曳的燈火下顯得特别觸目驚心。
衛甯兒那腔子被風雪牢牢緊裹的憋悶難過就在這種觸目驚心之下像被點燃的炮仗一樣冒着星星點點的小火花,終于爆發了。
“夫君,雲柳,向大少爺,向大公子,”他喃喃地說着,随後又低低地笑出聲來,“你說你,怎麼會弄成了這樣……”
“你說人要素淨體面,不得髒手污面;你說人要早起早睡,不得貪食貪杯;你說人要梳洗裝扮,不得衣帶松解;你說人要身端行正,不得偷盜□□……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麼樣……”
他扶着棺壁搖着頭笑出聲來,“你嫌棄我,厭憎我,你現在會不會一樣嫌棄厭憎你自己?你看看你,怎麼成了這樣?”
他憤怒地質問着,棺木内的向雲柳卻仍是一動不動,如同過去四年裡無數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樣,即使面上帶着與别人說笑後殘留的笑,轉頭看到他時,那笑容也會吝啬地瞬間收起,生怕一不小心施舍給了他這個觊觎的賊,會惡心到自己一樣。
無情的嘲笑之後沒過須臾,心頭巨大的悲傷與心痛已轉瞬襲來。這個時候才發現,那些氣恨的譏諷背後,更令他難受的是他依然不忍看着嫌棄厭憎他的人自己變得面目可憎,活成了個讀書人中的敗類與笑話。
衛甯兒的笑聲變了調,慢慢轉成了痛哭與控訴,“你為什麼成了這個樣子啊,我恨不得你永遠不回來,也不想看到你成了這個樣子……”
“你成了這個樣子,卻還是那麼冷心絕情,走都走得那麼遠,死都死得讓我不敢認……向雲柳,你聽到我在恨你怨你嘲你諷你嗎?你知不知道,其實你蠢透了,你不識人,不識己,也不識心……”
他不斷地絮叨着,控訴着,将雙手邦邦地捶在那厚實的烏木棺材壁上。最後他失了力氣,轉身靠着棺木慢慢地滑坐下來。
“向雲柳,天一亮,你就要埋進地下,安心沉睡了。你終于不用看見我了,我衛甯兒也是,再也不用看你的臉色了。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間,不是兄妹,也沒做成夫妻,這十七年,生生白過了。”
“這幾年來,我時常想,若是不做夫妻,你我之間一直是兄妹,那該多好!你一直是個好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荷兒……也怪我,若是早知道你過不去那道坎,當初就該提出來你我隻做兄妹,也免去你背上父母之命,也免得你厭我憎我,害你我一夜夫妻做成仇……”
他頭靠着向雲柳的棺木絮絮地說着,彎着雙腿抱着自己的手臂,像婚前曾經幻想過許多次的婚後甜蜜時光一樣。而那時,為向雲柳的“男女授受不親”和同在一個屋檐下有婚約的男女不得過于親近的說法所阻,他從未與他有過如此親近的時刻。
沒想到,在他與他陰陽兩隔已然死别的時候,倒是有了這樣的機會。
下人們早在他進來後沒多久就退下了,向雲柏也在他進來一會兒之後安靜地退去了旁邊的偏廳。此刻靈堂裡隻剩下坐着的他與躺着的他,在享受這一世少有的也是最後的相處時光。
他安靜地流着淚,絮絮地說着,從小時候到成年,從婚後到現在,間或控訴着,或依然止不住地雙肩抖動地哭泣着。
向雲松步入靈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