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向雲松這個人,他不知道怎麼形容,一個屋檐下一起長大的每一個經曆,都在提醒他,這個人有太多時候讓人讨厭,想要遠離。
不僅因為小時候三天兩頭被他欺負戲耍的經曆,更因為他肆無忌憚地摻和攪亂了他的很多人生。
剛到向家的時候他六歲,向家兄弟一個八歲一個四歲。大人們讓他們三人兄姐弟相稱。他知道這是他的重要時刻,他要留在這個家裡,要融入他們,他希望受到他們所有人的歡迎。
于是他主動先喊了向雲柳哥哥,向雲柳還了他一聲妹妹,順利得到接受的感覺很好,而且大家都贊他懂事有禮貌,還誇他跟向雲柳一樣的知書達理。
可讓他跟向雲松見過的時候,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那個矮他半個頭的小家夥瞪着雙大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剛主動把“弟弟”兩個字喊出口,虎頭虎腦的小家夥就瞪着眼睛大喊一聲,“我不要喊她姐姐,她不是姐姐,我沒有姐姐!”
他當場就被這種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肆無忌憚鎮住了,也被他那麼果斷的拒絕刺到了。小小的身體頓了一下,就連眼神都瑟縮了,不敢相信有人會把讨厭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那個小家夥自然被大人們就地教訓了,小家夥的母親秦氏還輕聲細語地想要說服,父親向南山則是立刻就沉下臉來準備修理了。最後小家夥不得不接受天降小姐姐的事實,但他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叫他姐姐,理由是他剛才已經叫過了,而且叫了三聲。而衛甯兒才叫了他一聲弟弟,兩廂一抵消還倒欠他兩聲呢。
衛甯兒吃驚地瞪大眼睛,向雲松什麼時候叫過了?他還沒敢把疑問表達出來,那些大人們就氣笑了。
秦氏輕輕打了小家夥的屁股一下,笑嗔了聲“這孩子”。向老夫人搖搖頭,對着昂首挺胸走出屋子去的向雲松說了句“慢慢管教吧,也給孩子們時間自己相處,相信他們都是好孩子”,于是向南山冷着臉罵了句“油嘴滑舌”,也不再堅持了。
他疑惑地看向衛九霄,衛九霄深深地望着他,渾濁的眼裡神色有些複雜,他看不懂。後來在沒人的地方,衛九霄扶着他薄薄的雙肩,鄭重而深沉地告訴他,“孩子,你必須自己學會在外面的世界活着,這裡不是陰山背後,阿父也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
那之後不久,衛九霄就去世了,剩他一個人活在了這個山外的世界。那個融入向家的首要時刻,也因為向雲松莫須有的三聲“姐姐”和他的一聲“弟弟”,成為了一個讓他始終心存疑惑和隐隐不快的所在。
之後,他竭盡全力做一個合格的向家人,他努力跟向雲柳識字,努力跟秦氏學女紅,努力幫着奶娘照顧向雲荷。他做得很出色,他們都把他當妹妹和姐姐,隻有向雲松,跟他始終像是八字相沖一樣地不能和諧。
他也曾思考着衛九霄說的要自己學會在山外的世界活着的話,而想辦法與向雲松相處。人前人後,他都固執地叫他弟弟。盡管向雲松在人前還因為大人的教導而對他的回應總是采用相對溫和的愛答不理或裝聾作啞,而到了人後,他就原形畢露,叉着腰大聲沖他叫嚷,“不要叫我弟弟,也休想我叫你姐姐!”
但衛甯兒還是堅持,“你比我小,我就是該叫你弟弟。”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算你不叫我姐姐。”
這種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的執拗激怒了向雲松,“我跟你說了,不要叫我弟弟,再叫我揍你!”
于是衛甯兒直視着那雙怒氣沖沖的眼睛,“弟弟。”
接下來順理成章地,他被當胸一掌推倒在地,屁股重重磕在石台階上,痛得好半天站不起來。
再然後順理成章地,向雲松挨揍了,因為整個過程被推門出來的向南山看了個正着。
再之後,他們都做出了相應的妥協。人前人後,衛甯兒都不當面喊向雲松弟弟了,隻有在跟第三方交談時才用“弟弟”當做向雲松的代号,讓大家知道大人們的教導起了作用,也讓自己免于再被推倒的命運。
而在人前,向雲松也開始甜甜地喊姐姐。他朝天喊姐姐,朝地喊姐姐,隻是不沖着衛甯兒喊姐姐。人後,向雲松直接喊他衛甯兒,連名帶姓,毫不含糊。
他說,衛甯兒,聽說你是我哥的媳婦,這是真的嗎?我咋那麼不信呢!
他說,衛甯兒,這是你縫的戲水鴛鴦嗎?瞧這肥得跟綠頭麻鴨似的,你夢裡的鴛鴦吧?
他說,衛甯兒,你飯都吃脊梁骨上去了嗎,怎麼長得這麼慢,現在都沒我鼻子高了,你隻能仰着和我說話。
他說,衛甯兒,想看小爺我新練成的劍法嗎?想看就叫我一聲哥哥,叫一聲我給你看一招,叫兩聲我給你看三招,便宜你了,怎樣?
他還直接上手,拉他好不容易梳整齊的頭發,扯亂了就喊她蓬丫頭,亂丫頭。他還偷偷跟在他身後冷不防扯掉他裙子上的繡飾,然後猴一樣爬到樹上挂上去,再拍拍手跳下來得意地揚長而去。他繡好的香囊,還沒來得及送給向雲柳,就被他偷拿去扯出裡面的香藥,塞進去一團從榆樹上捉來的紅紅綠綠的毛毛蟲,然後放回在他房間的桌上。
而他看到失而複得的香囊滿心歡喜地打開,乍然見到那一團紅紅綠綠時,吓得把香囊扔出去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一個勁地尖叫,然後躲在他窗子底下的向雲松冒出頭來暢快地哈哈大笑。
那個親手繡成的香囊最終成了他的噩夢,隻能丢了。那天他哭了半個晚上,睡着了還做紅紅綠綠軟軟爛爛的噩夢。
向雲松,為什麼天底下有如此惡劣不堪的人?向家每個人都很親切友好,都那麼接納他,唯有這個向雲松,即使被他爹揍了又揍,被向老夫人罰了又罰,也依然不改初衷地欺負他打擊他,簡直就是一顆專門克他的魔星。
衛甯兒退卻了,接受怎麼都無法讓向雲松接納他這個家人的事實,改而遠離這個人,惹不起躲總躲得起。于是被扯亂頭發他也不追究,隻是自己梳個最簡單的丫角,被扯掉繡飾他就幹脆不要了,以後也不穿有繡飾的衣裙。香囊也不做了,不做總沒得好讓他偷了。
他盡量遠離向雲松,跟他不是一路人,不走一條道,這總撞不上了吧。
事實證明這個法子一段時間内有用,但久了魔星發覺了,它就不管不顧一頭撞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