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有些忐忑和歉意的心登時舒緩下來,轉身輕輕掩上門,放慢腳步走到衛甯兒身邊。
衛甯兒一直睡着,眼皮阖着的樣子沒有後來那些淡漠清冷,倒是有些像剛來向家時的無害和沉靜。側後方看過去,白生生的臉蛋還留着那時小鼹鼠啃甘蔗時腮幫圓潤的影子,隻是正面已經不見了那圓弧的線條,而是介于鵝蛋臉與瓜子臉中間的模樣。
向雲松的心柔軟下來,小時候他最喜歡逗衛甯兒,看她氣呼呼的時候丫角抖動,腮幫鼓鼓的樣子,雖然随後她總會掉頭就走,但他會追上去,繼續逗她。
眼前的她,挽起的發髻與十五歲行及笄禮那時很相近,頭頂簡單一個偏髻,腦後一個垂髻,中間插埋着他送的木簪。發卷齊整垂順的樣子,就跟她人似的。
他記得那時她的發髻也跟現在差别不大,就是垂髻處的發絲是散放的,像簾瀑布垂在肩背上。偏髻結卷處用一根水綠色的發帶綁着,發帶沒彈性,綁得再緊其實也是一抽就散。
當時他偷偷潛進東廂,悄悄走到她身後,看到她坐在蔺草席上,枕着書案,手托雙腮眼望窗外,那種渾然物外神思悠遊的樣子不知怎地狠狠吸引住了他。
那時候是春天,窗戶大開着,一眼可以看到庭院裡的菲菲綠草,簇簇梨花,少女此刻的白日夢便與庭前的春花夏草氤氲在了一起。
少年向雲松沒有他哥向雲柳那麼好的學問,能對眼前的景象有些風雅脫俗的形容,他隻是沒來由地氣惱——衛甯兒又在做嫁給他哥的白日夢呢;還有些不知哪來的惡作劇——這麼大個人進來了也沒聽到,這眼睛是直了不會拐彎,這耳朵也是聾了嗎;另外,還有止不住的手癢,想一把抽散了那水綠色的發帶,叫你做白日夢,叫你沒聽到人聲!
這些念頭如雷似電,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動手了。
刷,頭頂的發髻打着旋兒散落,飛流直下,與肩上的發絲混在一起。
衛甯兒從白日夢中驚醒,終于理他了。
面對那惱怒的神情,不可理喻的眼神,向雲松自知理虧,卻又不願放棄,幹脆以進為退,撈起那一把散落肩背的青絲,表示要給她挽個好的對的發髻。
衛甯兒哪裡肯依,結果變成兩人拔河。
他也沒想到衛甯兒如此不肯就範,但是頭發已經抓在手上,滑膩膩的手感讓他抓着便不想放開,而且此時放開就等于承認這是惡作劇了。于是他堅持表示要給衛甯兒挽一個好發髻。但衛甯兒寸發不讓。
最後向老夫人在屋外催促,向雲松隻能放手,然而随後就見衛甯兒抓着自己的頭發踉跄着差點撞在門框上。
向雲松吓了一跳,看到衛甯兒笨拙又狼狽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而他也真地捂着嘴笑出聲來了。
衛甯兒在惱恨中連回頭瞪他一眼都倉促不及,最多也就瞪了他半眼,就把門拉開一半閃身出去了。
向雲松百無聊賴,歪在衛甯兒做白日夢的地方聽着廳前的動靜。他聽到他娘秦氏在數落衛甯兒,怎麼一早說過要自己先挽個發髻準備着,結果到這個點兒還是披頭散發,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向雲松拈着那根水綠色的發帶,把它繞在指尖把玩着。他在等,等衛甯兒在他娘面前告發他是他抽散了她的發帶,等他爹一腳踢開門進來揍他讓他長長記性不該總欺負女孩子,等向老夫人沉下臉來狠狠批評他不該攪和衛甯兒行及笄禮。
然而結果讓他狠狠失望。
衛甯兒什麼都沒說,他娘數落半天,她才低聲說是自己不小心把發髻弄散了來不及重新挽。向雲松聽到這話後一下子停住手裡把玩發帶的動作,衛甯兒又跟從前的無數次一樣,又用忍耐無視了他。
他這才明白,為什麼衛甯兒剛才出去得那麼急,卻還是記着小心地拉開隻容她進出的一半門,而不是拉大門出去,她壓根不想讓他們知道是他抽散了她的發髻,是他耽誤了她的及笄禮。
向雲松頓時覺得憋悶,外加氣恨,衛甯兒就是這樣,從來沒把他的搗亂放在眼裡過,也就是從沒把他這個人放在眼裡過。甚至于,她在大人們面前都不想讓他們看到他。不是保護他,而是無視他。
憋悶氣恨之後是洩氣,他從屋子後門出去了,沒去觀禮,也是因為不想看到衛甯兒插了發簪又繼續做白日夢的樣子。
不過臨走時,他還是順手帶走了那根發帶。
晚間吃飯,在飯廳看到衛甯兒,她頭上插了根雲紋桃木簪,白花花的毫無新意,但她一臉輕松惬意,坐在向雲柳旁邊,偶爾偷偷看一眼旁邊的人,面上便升起一絲羞澀的笑意,看得向雲松直翻白眼。向雲荷還以為他犯了眼疾,問他要不要從拔根貓胡須來通一通眼脂管。
晚間躺在床上,衛甯兒那綠色絲帶綁着的發髻,與抽散發帶瞬間如雲似瀑洩落的畫面,還有她眉梢眼角一縷羞澀的笑意還在眼前,向雲松再次拿出那根發帶來在指間狠狠繞着,然後在心裡恨恨地罵衛甯兒。
罵她傻,罵她蠢,罵她笨,罵她醜。
總之,各種不好不對,最後罵出了聲,罵得身上起了癢和火,罵得他隻能連放下發帶的功夫都沒有就那麼用繞着發帶的手指去撓,去抓。
片刻後,他一聲痛罵出口的同時,身上猛地卸了勁。
又過了許久,他呆呆地将右手舉到眼前,纏繞在指間的水綠色發帶上已經沾滿了白色腥稠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