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戛然而止,向雲松将拳頭舉到唇邊,好像為了阻住那暗室虧心時的咳嗽一樣。
眼神落到眼前發髻上那一根雙羽紅檀木簪時,心底那股子憋悶氣恨和虧心掩飾都不見了,代之以溫馨柔軟,溫暖實沉的感覺。
他伸出手去,像許多年前,悄悄潛進東廂輕輕走到她身後猛地一把拉掉那根水綠色發帶時一樣。
隻是在他的手就要碰到那烏發和紅簪時,忽然聽到“啪”的一聲輕響,接着衛甯兒就醒了。
原來是她手中的書卷落地了,驚醒了她。
向雲松的手停在半空,接着就是緊鑼密鼓的思考。
最現實的做法,他應該笑着跟她打個招呼,然後傳達向老夫人的吩咐,他就可以不碰釘子也不必承擔把人叫醒去幹活的責任;也可以溫和有禮地請她幫自己一個小忙,肯定不會被她拒絕。
但是在那張臉轉過來看到他,懵懂之中透出意外吃驚,随即又變得疑問困惑,從而展現出年少時代的無辜軟萌的時候,向雲松心裡一動。
他收回手,施施然走到衛甯兒對面,邊蹲下去撿地上的書,邊笑着輕松開口,“怎麼睡着了?這本書這麼好看嗎,讓你半夜不睡白天瞌睡?”
這幾句話說得特别輕松随意,話一出口,别說衛甯兒,就連向雲松自己都覺得好像回到衛甯兒還是衛甯兒而不是他嫂嫂,甚至更早,他們還沒有因為顯而易見的原因而避嫌的時候。
衛甯兒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不由自主答了句:“不是,我沒有。”
向雲松撿起那本線裝書,發現是一本話本,名字叫《春風渡》。封面已經舊了,邊角翻卷,顯然已經翻了很多次。
這讓他有點意外,原以為衛甯兒愛看的必然不是詩詞曲賦就是經學義理,再不就是類似于茶書那種“正經”書,沒想到她也會翻看這種大姑娘小媳婦兒愛看的話本。
“‘沒有’什麼?沒有睡着,還是沒有晚上不睡白天瞌睡?”
衛甯兒眼見他目光從書本上掃過,面上神情變化,那唇角要笑不笑地彎起,再加上這句得寸進尺帶着搶白意味的話,剛醒過來的腦子一時趕不上趟,不由自主又是一句,“這不是我的書。”
語氣裡帶着澄清和辯解的意思,向雲松心裡暗暗發笑,這才多久,就輪到衛甯兒了,現世報也沒有這麼快的。
而且他是純純被冤枉的,衛甯兒可是真的翻開了在看這本書。
也許這個時候他應該說句“哦,這樣啊”,然後繞開話題,或者幹脆不在意,直接說正事,但出口的話卻是沿襲之前那句繼續得寸進尺地假設,“是你的也沒關系,喜歡看這種書的都是你這樣的年輕娘子。”
接下來,衛甯兒的反應自然也不出他的意外,她愣了數息,接着重複了一句,“這真不是我的書,是在高腳案的瓷瓶後面看到的,不知道是誰的,左右無事我就翻了幾頁。”
她說這話的時候還帶着剛醒時的懵懂,辯解的味道就更是濃郁,像個聽話的學生。
偏廳高腳案就在桌子後面靠牆處,上面擺着幾個雕花瓷瓶,那話本說不定是哪個識字的丫鬟放在這裡供幹活間隙偷看的。
然而向雲松隻想笑,他想起早上還說過“這本書不是我的,是我從書架的暗屜裡找出來的……”這一回合兩個人算是異曲同工。
不過他當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起身把書放回某個瓷瓶後面,回頭道:“跟我去大門外,桃符上的絲帶結,還得你出手編一下。”
衛甯兒大約是在話本的問題上有點氣短,在向雲松說的這個問題上就顯得特别聽話,“哦”了一聲就即刻起身,想想總覺得有點什麼東西要收拾,一時又想不起來,站在那有些無措般陷入思索。
向雲松不失時機地跟他指指高腳案上左邊的瓷瓶,他才醒悟過來,向雲松這是已經幫他把書掩藏妥當了。
他想說句沒事了,又覺得這樣好像顯得他很在意那情愛話本一樣,想表現得不在乎,偏偏向雲松已經發覺了還示意他了。
想了一通腦子轉不過彎來,幹脆換了方向改想向雲松剛才說了什麼,待想起來是讓他去編桃符上的繩結,他便率先走出門去。走了幾步發現向雲松沒跟上來,就又回頭疑惑地望向他。
回頭的時候那單薄的身影秀氣的臉龐清麗的眉眼,加上一覽無餘的疑惑,看起來就特别軟萌無辜,就像那年在甘蔗地裡像啃玉米一樣啃着甘蔗的小鼹鼠。
向雲松被他這一系列動作和反應逗得想笑,但更想驚歎。
來不及設防的成年衛甯兒,原來是這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