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冬日的晌午,衛甯兒去了向雲柳的書房。那些天向雲柳早出晚歸,他連着好幾天在飯桌上都見不到他的人影了。府裡新進了一批當年的秋茶,他的點茶技藝也有了長足的進步,正好拿這批新秋茶試煉一下,也是找個借口去與還有一年就要成婚的未婚夫相處一下。
他端着茶盤去了向雲柳的書房。向雲柳不在,書房裡靜悄悄的,書桌上攤滿了紙張書冊,穿窗而入的風把紙張翻得嘩啦作響,好像在提示着什麼。
衛甯兒看着那堆平常總是被向雲柳有意無意掩住的紙,沒怎麼猶豫決定一探究竟。畢竟他已經十八歲了,許多該敏感該在意的事情早就懂了。
然而等他揭開上面的書冊,看清了底下的物事時,他卻後悔了。
那是一張工筆細彩,上繪一個女子,滿頭珠翠,面若桃花,眉梢眼角皆是風情。他那時學畫也有不短的時間,看得出來這畫并不完全寫實,而是畫者于精描細繪之中投注了太多感情,才會讓畫中人神韻豐沛,奪人心魄。
答案已經明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張不知道描繪了多少筆的畫,渾不知時間流逝,直到一滴水珠啪地落在畫中女子的臉上。
水珠洇開,墨線模糊。衛甯兒呆了許久,不知道該後悔揭開了答案還是損壞了向雲柳的畫。
心裡空茫茫地一片亂,他機械地把那一尺多寬的畫卷起來揣進袖子裡,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書房。
一連幾天他都怔忡不已,白天把那張畫攏在袖子裡,夜晚就揣在被窩裡。隔一段就翻開來看一看,看一眼就像被針刺到一樣迅速卷起來,但過不久又忍不住走到無人的地方翻看,看一眼又再次卷起來。
他想去找這個女子,弄明白她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向雲柳的畫上。可是他無處可問無從打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連鎮上都要節日的時候與荷兒結伴被家丁下人們護着去,這樣出門打聽個陌生人,太難了。
何況弄明白了又怎樣,畫上向雲柳熟悉的筆觸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了他事實。
向雲柳戀上了别的女子,衛九霄說過向雲柳是他的未來是他的全部,如今,他的未來和全部都是别人的了。在這個本不屬于他,将來顯然也不會再屬于他的向家,他将何去何從?
衛甯兒揣着畫在後院遊蕩,後院的小門開着,不知不覺他就從門裡走了出去。門後是條山道,對面就是山。
他順着山道漫無目的地走着,一門之隔的景色陌生得多,搜空記憶也隻是似曾相識,幾年前的某一天他曾經捂着屁股狼狽從這裡跑出來過。
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這樣狼狽地離開向家了,那時候他能去哪?浪迹天涯,流落街頭?
正當他看着秋日枯黃荒蕪的山頭想不到出路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衛甯兒”。
轉身就見一個人抱臂站在樹下,嚼着根枯枝。那人看到他,又扔出一句,“你還是這麼沒出息。”
衛甯兒這才想起來,離家學武兩年的向雲松前些日子被向南山從進京考武舉的路上截住押回來了。他在飯桌上似乎見到過兩次,這幾天他神思不定,差點忘了這個人。
狼狽的他在這個曾經狼狽的地方與這個見證并參與、制造了他太多狼狽事件的人碰上,衛甯兒想着是不是該叫做禍不單行。
單獨碰面,向雲松開口就是一貫的毒舌風格,似乎并不受兩人年齡增長的影響。衛甯兒在一片茫然中還是習慣性地升起了一絲警覺,努力收整了表情,把适才剛卷上的畫悄悄藏到身後。
向雲松吐掉枯枝,大步走上前來。十六歲的少年還沒完全長成,但常年習武的身量比一般閩越男子健壯許多,比十八歲已然成年的衛甯兒更是高出大半個頭,站在面前壓迫感十足。
“給我。”向雲松說。
衛甯兒當然不給,手背在身後退後一步。他退後一步,向雲松上前一步。就這麼一個退一個前,接連好幾步。最後向雲松伸雙手左右開弓,衛甯兒退無可退,一身僵硬地被他虛環在臂彎裡硬是從身後奪去了畫。
那張畫被展開卷攏的次數太多,畫紙磨損,向雲松簡單粗暴的動作讓衛甯兒揪着小心,“你還我!”
向雲松根本不理他,轉到一邊刷刷兩下毫不客氣地打開,瞄了兩眼,“鎮上南瓦子牡丹棚的花伶,過年時來家裡唱過《将軍行》,扮的公主。”
衛甯兒這才想起來,年初向家請過鎮上的梨園行來家裡演過,向老夫人一貫愛聽《将軍行》,當時向南山外出不在家,是向雲柳出面聯絡的班主。
一切都明了了。
酸楚的味道從心裡刺進眼睛裡,他背過身側過臉,努力控制着眨眼的力道,不讓那酸楚實體化成淚珠落下來。
向雲松嚓嚓幾下将畫扯成碎片扔進路邊的溝壟裡,拍拍手,看着他這一番動作嗤道:“這麼點事就把你弄成這樣,衛甯兒,你是有多沒用?”
畫碎了,心上的石頭也徹底落下來将十八歲的心砸個粉碎,衛甯兒對向雲松的奚落嘲諷失去了慣常的反應。
“嫁不了我哥你就那麼難受?”向雲松稀奇地走近,低頭由下往上看他,“你看你整個人都不像你了。”
衛甯兒轉過臉,努力不在這個一貫打擊嘲諷他的人面前露出一點軟弱,心裡茫然得不行,整個人都像沉進了暮色裡,不知道身在哪裡,要去何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身後向雲松歎了口氣,換了一種口吻,“衛甯兒,你想離開向家,到外面去看看嗎?”
他的話中含着向往,像是在展示什麼,又像是在商議什麼,語氣有種陌生的成熟,口吻也與适才的大相徑庭。
這句話終于引起了衛甯兒的注意,轉頭就見向雲松正看着他。少年臉上蒙着落日餘晖,唇周一圈細軟的胡須看着有點顯眼。
“離開……外面?”衛甯兒不由自主重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