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去募兵處應卯前,他在後院回廊頂上躺了一天,嚼着根樹枝,看着天上流雲聚散,聽着腳下步履往返。也曾想過是否再說一次再問一遍,然而答案其實早就有了,就像衛甯兒甯可在他躺的屋檐下來回走十幾遍,都不肯出聲喊他一聲一樣。
本來尚沒有真正定下去參軍,而依然想帶個人出去一起遊曆的決心,也就在那個時候定了。
五花大綁倒在武器架旁看到那片眼熟的布料時,本已随緣的心思又忍不住如狂花野草肆虐蔓延,隻不過身上的捆綁又讓他不敢确信不敢肯定。直到晚間,發現那個傻瓜居然自投羅網,偷偷闖進了他的房。
他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趁着她發呆的時候抓住她逼問她,直到把她逼到淚眼朦胧委屈四溢,習慣性地鑽進地裡躲起來。
最後看着她的眼淚他心軟了,就那麼放過了她,也放棄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執着的答案。
後來,眼看着她喜服加身钗钿滿鬓,如願跟他哥拜了天地。他悄悄地離開了家,沒有喝一杯喜酒,卻在外面的酒肆裡喝了個酩酊大醉,醒來後,把所有該忘卻的都忘卻掉。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做得很成功,哪怕兩個月後過年時回到家,發現家裡來了個已懷孕的陌生女人,向雲柳對她寵愛有加,而衛甯兒為向雲柳厭棄的傳聞也成了看得見的事實,也是如此。
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好像是麻木,好像是無所謂,霧裡看花一般不真切,他就幹脆不再去看。
他開始講述他的江湖見聞,那些快意恩仇的故事,那些行俠仗義的經過,那些自由來去的氣概,要多精彩有多精彩,要多風光有多風光。他成了全家最熱鬧的活寶,而衛甯兒則活成了一片快要看不見的影子。
而今想來,這麼做何嘗不是因為有恨,恨她傻,恨她懦弱膽小不敢直視真心,也恨她隻知道固守一隅不願看一眼他的決心。也或者,這恨裡也有“你也有今天”的複仇般的快意。
隻不過,這恨也還是不夠專注,偶爾還是會覺得從心底裡撕裂的發疼發酸,不知道是在疼自己,還是在疼她。
冷風吹過,回廊下紅白交錯的燈影開始搖曳,在地上生出多情的姿态,纏繞着兩個人影。
“是,當年我偷偷跑出家門去募兵處找你,又稀裡糊塗在晚間去了你房裡,這些都是我做的,現在你滿意了吧,我的名節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沒了!”衛甯兒滿面淚痕,發洩般說着,一點悲憤不自覺透出言語。
向雲松滿是疼痛悸動的心在這個時候也還是自動生出了一點反駁,“你覺得是我一定要逼你承認嗎?衛甯兒,你總是把頭埋起來不聽不看,我隻不過想讓你面對一下真心。”
“我有得選嗎?”衛甯兒笑出一絲慘然,别說從小到大被向雲松一直強迫的那些事,就說這個自小被一路教養着長大,必須要守,守不住也要守的名節,就不是他一個寄人籬下的童養媳說想不要就不要的。那是他的命,命能不要嗎?
“你怎麼沒得選?”向雲松卻是即刻反駁,“你以為有多難?不用你開口,當年我拼得再讓我爹打一頓,你猜結果會怎樣?”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衛甯兒的思考範圍,他下意思地收了聲,側眼看着旁邊,似乎等着向雲松的回答。
向雲松握着他的雙肩,湊近他,将當年受罰那晚在床上抓着衛甯兒時差一點點就要實行的答案說出口,“我爹不可能打死我。向家要報衛家的恩,我和我哥,你以為區别有多大?”
衛甯兒呆呆地站着不動了,一縷碎發斜過失神的眉眼,落在濕了的面頰邊,脆弱中透着動人。向雲松握着他肩膀的手摩挲着,低聲道:“可我不想那麼做,我希望你能真心情願一些,而不是迫不得已。”
這話說的時候帶上了歎息,那時他是費了多大勁硬生生壓下了那片衣料的事情而沒有問出口啊。衛甯兒說謊都不會,他如果問出口,幾乎直接就能得到答案。可是衛甯兒那句帶淚的“你不該這樣對我”,最終還是讓他卻步了。但凡他能給他一點回應,哪怕一點點,而不是直接一頭紮進地裡當個荸荠,他都能直接出手毫不猶豫。
衛甯兒的思路在向雲松的那句“向家要報衛家的恩”之後就處于停滞狀态,此刻轉了幾轉,忽然将向南山的那句“向家會為你做主的”想了起來。他記得,前面那句是“有什麼事,跟祖母說,跟你娘說”。
而到了現在,向南山說那些話時的面容神情也似乎清晰地在腦海裡顯現了出來。他記得,向南山說那些話的時候很慢,似乎在思考在沉吟,他的神情很深沉,像在面對一個棘手但并不是覺得是麻煩的問題,也完全不是收拾向雲松時那種陰鸷兇狠的樣子。
而他是被向南山撞見從向雲松的院裡出來,太羞恥太害怕了,才會根本不敢看向南山的面容,也不敢思考向南山話裡的意思,就那麼找了一種最害怕的可能信了,而後一頭紮進泥地裡。
如此說來,當年就因為他的不敢面對真心,間接導緻了向雲柳與那花伶失之交臂。怪不得向雲柳對他的冷淡無情在見到他身體的特殊之後直接就發揮到淋漓盡緻,兩個月後就将已懷孕的王氏領進門,原來隻因為先前早已因他受害。
事實也許真的如此簡單。
原來向雲柳才是那個真正沒得選的可憐人,而他衛甯兒自憐自怨了那麼久,卻是一直躺在功勞簿上壓榨别人的債主。
“呵呵,”衛甯兒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這麼說來,這麼些年,讓你哥這麼厭棄我,原是我自作自受,遭了報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