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正廳,但見四壁垂幔,人人缟素,屋内香煙缭繞,紙錢元寶在銅盆裡堆了有小山高。正中間供案上擺放着一個牌位,向雲松定睛一看,還好又是他哥向雲柳。
這才醒悟過來,今日是向雲柳的五七。五七是最重要的一個七子,親朋好友都會如出殡時一樣帶了香火祭物到場。過了五七,即可算是喪葬諸事正式完成。
隻不過,今日是怎麼了,向老夫人與秦氏坐在上首,秦氏二兄弟與各自的内人坐在左側,向東海與内人張氏以及幾個向雲柳生前的好友坐在右側,王氏向雲荷帶着昊兒坐在下首,獨獨一身細麻布喪服的衛甯兒站在場地中間,乍一看,還以為做了錯事在交代錯處。
而剛才哭嚎的,既不是王氏也不是秦氏,而是秦永全的内人石氏。
石氏坐在秦永全旁邊的位置,攥着條帕子,向雲松進來的時候,她正在抹着眼淚數黃道黑,“我的雲柳外甥啊,今日你五七……可憐你年紀輕輕就這麼去了啊……你可知道,你的身後,那些事兒啊,它通通走了樣啊!”尾音九曲十八彎,讓人不忍卒聽。
這話意有所指得簡直不要太明顯,向雲松一聽就忍耐不住,但事情原委還未能确認,正想着是否現身接話,那邊向老夫人皺着眉頭已經開口,“他二舅母有什麼話就隻管開口,甯兒就在這裡,她要是知道自會答你。若是她答不了你,等雲松回來,老太婆也自會讓他給你一個答複。”
石氏在向老夫人開口的時候就一下子放輕了哭聲以便不漏過重點字句,但待聽完了也覺得沒什麼值當的,正要再哭,衛甯兒開口道:“祖母,家裡賣地清單要請二舅先過目的事,甯兒的确不曾知悉,午間在書房已經答過二舅與二舅母了。”
“賣地的契書與牒書都是你寫的,這麼重要的事你倒是不知悉?”石氏頭也不回地嗆聲,末了還輕“哼”了一聲。
事情清楚了,果然是先前猜的那樣。這下等不到向老夫人開口,向雲松就一腳跨進正廳,怼道:“這麼重要的事二舅跟二舅母自己都耽擱了,怎麼回頭怪到甯兒這隻是寫了契書與牒書的人身上?莫說她真不知悉這件事,就是知悉,二舅母又用什麼理由怪她?”
他一開口,正廳裡的人都将視線投到他身上。
“二哥,你可回來了!”向雲荷喊了一聲,話音裡滿是松了口氣的感覺。衛甯兒看了他一眼,略略一怔,随後就回過頭去。秦氏滿臉為難局促之色,看到他回來,更是向他投過來不滿責怪的一瞥。王氏慢慢地露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向老夫人見向雲松回來就不再開口,把事情交與他自己解決。
側邊客座上坐着的秦永全當然知道向雲松說的“自己都耽擱了”指的是什麼,短暫的尴尬之後,仍是滿臉的不認同。隻不過依舊聰明地自己不開口,仍叫女人出面。
石氏被向雲松怼了這一句,心有不甘之下,更是借着哭向雲柳發洩不滿,“我雲柳外甥在時,事情哪有這麼難?雲柳可是啥都緊着自家舅老爺辦的,嗚嗚……我嫡嫡親的雲柳外甥啊……”
對面向東海不屑地掀了一邊嘴角,轉了頭跟張氏使了個暗笑與痛快的眼神。待看到向雲松身後探頭一掃廳内戰場又縮回頭去的向雲柏,即刻擠眉弄眼暗示讓他過去。向雲柏隻當做沒看見,仍舊站在向雲松身後。
向雲松實在看不過石氏這種做派,自己理虧就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正要說話,沒想到那石氏還有後招,“就這麼點點事兒,咱家又不是白要,也就是把地單拿給你二舅看一看,怎麼就這麼難?我的雲柳外甥啊,你說說,你二舅跟你們向家鞍前馬後,怎麼到了現在就丢得連塊破抹布都不如?朝廷的田宅令還規定賣田宅要先問親戚呢,怎麼到了咱家就要自己求着給看一下,結果還連事先應承的都不算數了!嗚嗚……”
向雲松沒想到石氏居然倒打一耙,這下真的忍不住,“二舅母不要躺在老黃曆上睡不醒,朝廷新的田宅律出了都有兩個年頭了,賣田宅隻問有親之鄰,敢問我二舅哪塊地在向家的地邊上?”
石氏一個女人,向雲松也不想直接跟她吵,畢竟低了一輩,吵赢了也堕了名聲,想辦法把秦永全拖出來斬才是正道,說到這裡也不顧石氏被怼做白日夢之後難看的臉色,繼續道:“再說,這件事您要怪不該怪我二舅嗎,誰叫他喝酒誤事沒空看我派人送去的地單呢?”
這下秦永全果然坐不住,在座位上移了移高胖的身子,尴尬道:“雲松啊,話不能那麼說。你派人送地單來那日正是年初四,哎這年初四啊它正是走親訪友互賀新春的時節,你二舅我就是多喝了兩杯,那也不至于你就這麼着急把地賣完一點沒剩下呀!”
秦永全年輕時好附庸風雅,然而卻不是讀書那塊料,故而說話時前半句總想着要說得好聽好看些,後半句就往往掩飾不住暴露真實想法,這麼一來,說話也總是沒多少份量。
向雲松見把他這話頭誘出來了,當下收了着急的臉色改以和緩為難的口氣,“二舅可真是太為難外甥了。向家要改農從茶,二舅也該知道這天時不等人,茶園可等着我賣掉田地拿錢去買,多等一天那茶苗多長一分,向家的銅錢就要多花一吊,外甥我怎麼能不着急?您是還有心喝酒,外甥我可是連飯都沒勁吃了。”
一下子就把秦永全的話頭全堵上了。石氏一聽丈夫落敗,那哭聲便卷土重來更上一層樓。秦永全面色尴尬,衆目睽睽又不願就此收手以免丢臉,于是抹着汗星子無理辯三分,“話還是不能那麼說,誰都知道,外甥你的向家财大勢大……”他的身後,兒子秦江和難為情之極,“爹,你别說了……”被石氏一個眼刀瞪回去。
向雲松哭笑不得,秦永全總是這樣,說話搖頭晃腦自以為是,實際三句下去就捂不住屁溝子讓人下腳踢。他其實都不願跟他較真,勝之不武不說,身為小輩對着這個來送祭禮的娘舅還得負責留面子加收場。
正想着該怎麼結束,秦永全旁邊的秦永安已經坐不住了,一聲低喝,“永全、石氏,你倆給我住嘴,夠丢人了!”
他這一聲下去,秦永全立刻就知道踩到底線了,登時噤聲。石氏受了大伯哥這一聲斥責,倒是把潑性全給激了出來,刷地站起身,頂着一張花了妝的臉,狠狠抹了一把鼻涕,冷笑一聲,“大哥可真是好氣派,懂吃虧,大嫂娘家人送來的茶葉樣品讓人判了個冒名假貨拒之門外,到了跟前也能當做無事忍氣吞聲。這種事,我一個女人家家可實在看不懂!”
這話一出,秦永安的内人李氏當場就挂不住了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不似石氏那種潑辣脾氣,平常被秦永安也壓制得比較牢,這會兒聽了石氏的話,明知道是挑撥之語,但架不住如此直接地在衆人面前被扒開來,當場嘤嘤哭泣。
秦永安被弟媳婦這樣嗆聲,一時臉上難看得緊。眼睛瞪着秦永全,奈何秦永全日常懼内,這種時候對于發了狠的石氏毫無約束力,隻能為難地沖他哥攤手作無奈狀。秦永安更是懊惱。
衛甯兒在心裡歎了口氣,果然他就不該沒事到前院書房轉這一趟,以緻替了向雲松頂了這一堆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