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甯兒翻了個身,鼻端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再翻了個身,又是一股。這些幹茉莉花瓣果然效用明顯,比日常街市上買到的要香不少。
不過淘春這個丫頭也太能自作主張了。禁足的這幾天,這丫頭眼瞅着就變身成了個大廚,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塊剛割下來的肉差不多,整天介想着怎麼把他這塊肉洗涮浸泡蒸煮炖焖,做成香噴噴一道美食,裝盤上桌,供她靠山享用。
為此她派人到街上購置,自己在廚房搗鼓,沒兩天就整來了各種美容養顔沐體清膚的東西,将他當做食材,這鍋放下去,那鍋撈起來,整了個一天敷三回面,泡兩次澡的美人計劃在實行。
然而這還不滿足,到最後,主意竟然打到了衛甯兒養在内室窗口的那盆小茉莉上。淘春自作主張将那盆小茉莉花不過十來個的花蕾都揪了下來,用碟子盛着放到爐子上煨幹,然後就等到今天,成親前的最後一次泡澡,細細撒到浴桶中,将他腌了進去。
倒真是挺入味的。
衛甯兒聞聞自己的手背手臂,确實好聞。側躺着摸摸自己身上,皮膚确實滑膩了許多。淘春這丫頭,确實有幾分烹饪,不,烹人的能耐。
向雲松初四出門之後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書房寫寫寫,不為别的,就為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價值,将來求子之時也能有點本錢。隻是淘春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但仍是對他這種做法加以反對。
“少夫人這夜工開起來,賣地那是幫到少爺了,可少夫人這臉這皮膚這身段就保不住了哇……”
衛甯兒不以為然,淘春就更加着急,“少夫人可别小看這臉蛋皮膚身段,少爺再怎麼着也是個男人,男人看女人第一眼就是看臉蛋皮膚身段,至于那寫寫畫畫縫縫繡繡的,那是得享用完了臉蛋皮膚身段之後才會在乎的……要不然,西側屋那位怎麼一年到頭燕窩血蛤不斷哪,她年紀大,更是拼了命要養護那身皮囊了……”
小丫頭說出來的話頗有透表見裡的道理,衛甯兒從前聽不進去的話,這個時候卻多少入耳入心。
都隻為求子,寫寫畫畫縫縫繡繡要會,洗洗涮涮養養護護的如果能多少抵消一些他下面那四五歲男孩那麼大的一小截子多餘東西帶來的惡感,倒也實在有必要去弄。
就這樣,對于淘大廚的各種要求,他都乖乖配合了。就連這盆養護了一個冬天的小茉莉最後慘遭毒手,他也視而不見,甚至還抱着既然摘都摘了那就多泡會兒的想法,真把自己整成待烹煮的香肉一塊了。
末了淘春說今晚一定要早點睡,養好精氣神,明日做個美美的新嫁娘,把洞房花燭夜過得讓某些人眼紅到眼瞎為止。而衛甯兒卻想着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肉已擺上案闆,那該挨的剁也總是逃不過去了。
隻不過人一躺下來,就容易想起一些同個姿勢的事情。那些原來隻出現在幽深夢境裡的情景,現在醒着也能想起來了。而且記憶似乎會在時間的浸染下發生微妙的變化,他記得那年那夜被那人拉上-床壓在身下時他是慌亂恐懼得要命的,然而此刻想起來,卻在慌亂恐懼之中,竟然還能掠過如果當時不掙紮會發生什麼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太……
衛甯兒都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又要死到臨頭了,斷頭飯擺上桌,他居然還想嘗嘗有多美味,這是因為不要臉能傳染嗎?
眼前燭火煌煌,那年那夜那雙黑井一樣的眼睛又出現在眼前,衛甯兒煩亂地側過身去,擡手捂住自己的雙眼,太煩了……
門口方向好像傳來什麼聲音,不多時,燈火亮起,床帳掀開,衛甯兒刷地睜眼,淘春瞪着雙大眼的臉出現在眼前,“唔唔唔唔唔唔唔!”
衛甯兒無語,“說!”
“呼……少夫人!”淘春喘着氣,眼睛瞪得更大,神色鄭重莊重,甚至凝重,“外面,外面有人找。”
“……”居然還有這種不清不楚的禀報方式,這個丫頭腦子壞掉了。衛甯兒心裡這麼想着,卻從淘春那雙瞪大的眼睛中直接接收到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然後他看着淘春的手掀開了他身上的被子,将他這塊肉從床上撬起來,随後手腳麻利地把他身上的裡衣領口仔細攏好,從衣櫃裡挑了身绯色的外衫給他裹上。再然後,居然放着門口俄而又起的擂門聲不管,将他火速拉到妝台前坐下,描眉塗唇梳妝打扮。
這種明擺着要提前将他裝盤上桌的做法,衛甯兒滿心抗拒然而卻還是身不由己地全部配合了。
隻不過頭發梳起來實在費時間,淘春将妝台上的各色钗钿簪勝比劃了一遍,最終決定以簡單随意取勝,将衛甯兒的長發抓起來在腦後松松地挽了一個髻,配上淺淡而精緻的妝容,還真有幾分清水芙蓉的味道。
急而不亂的丫頭在各色簮钗中依然選中了那根紅木羽紋簪,斜插在腦後的發髻上,再給他挂上一對式樣簡單細長的垂珠耳墜。最後,對着鏡子裡清新柔美的人又少少在脖頸和腕間灑上了縷香粉,“少夫人自己看看,這樣式兒還成嗎?”
衛甯兒感覺這簡直就是肉烹好了之後再灑上蘸料的做法,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都沒好意思看第二眼。
門外,向雲松扯着領口已經失去了耐性,“衛甯兒,”他喊着,右手撐上門框,“你出來!”
下一刻,門嘩地拉開,纖細苗條的人出現在門口,她身後淘春的聲音堪稱警醒又巴結,“少爺,少夫人來了!”
衛甯兒聽在耳裡,感覺像是跑堂上菜一般,自己就這麼被這個丫頭端到了向雲松面前。
檐下燈籠早已熄滅,門口光線不亮,加上喝了酒,向雲松眼中衛甯兒的臉并不清晰,不過無所謂,就是這麼朦朦胧胧地才好。
本來被酒浸麻的腦筋此刻複蘇活絡起來,腦海裡出現一些諸如“白生生”、“白蘿蔔”、“細皮嫩肉”,“搓掉皮”的字眼,喉嚨發緊,他不禁輕咳一聲,拉着自己的衣領左右動了動脖子。
對面衛甯兒一跟向雲松那雙微眯發紅的眼睛打個照面,就心驚肉跳得不行。年少時代被他在老宅各處截住,他笑嘻嘻從頭頂上倒吊下來,還有他追着堵着自己叫嫂嫂的時候,那眼睛裡時常不自覺洩露出來的就是這樣的神色。
那是明明瞬間能讓衛甯兒繃緊全身時刻準備逃跑,但面上還要硬着頭皮無視忽略的東西。從前他不敢細究這是什麼,但此刻,在又一次要成婚之前不能再懂了,那就是男人對女人天然的侵略性和占有欲。
衛甯兒緩緩地呼吸着,不着痕迹地向後退了一小部,避開向雲松的手撐在門框上,而矮他大半頭的自己就好像要走到他懷裡去的姿态錯覺。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他側頭看着地上。
向雲松沒聽見一般,兀自低頭審視着。等到衛甯兒以為他沒聽到而擡頭看他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向前走近一步,“來跟你要……”
這一步,簡直就已經要跨進門裡來,衛甯兒摁着心跳向側方避了一小步,“是上次那件披風吧?”他自作聰明地飛快說着,“我去拿,你等等。”
也不等向雲松回應,即刻轉身離開。向雲松被打斷思路的腦子轉了轉,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居然還有披風這一茬。要是沒有,他倒是想知道衛甯兒還能找什麼理由。
衛甯兒按捺着咚咚的心跳回去内室找到那件已經洗過的風衣,厚質的面料擱在手臂上沉甸甸的一件,壓得他的心更加慌張。擡手撫了撫發燙的臉頰,他心裡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向雲松不過是來要回他的披風而已,不能想太多了。
身側探出一個腦袋,聲音壓成氣聲,“少夫人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淘春。衛甯兒吓了一跳,“沒有,我還要……”轉念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你去睡吧,這裡沒你事了。”
“哦,哦哦。”淘春瞧着他的臉色,應得九曲十八彎。衛甯兒逃離她的視線轉身走向門口。
隻是他剛伸手還沒把披風遞過去,向雲松的手就伸過來了。那骨節分明大手不是伸向他手中的披風,而是伸向他的手。
才一把,他就被那隻大手攥緊,然後随着手主人的迅猛轉身和大步走動,都來不及喊出聲,就那麼身不由己地邁動腳步奔跑起來。
向雲松拽過衛甯兒的時候腦子都沒有動,身體就那麼遵從了長久以來的心意,好像是當年在老宅後院荷花池邊拽過衛甯兒一路跑到假山後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