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進正屋,衛甯兒正坐着繡一個扇面。扇面是白色絲綢質地,撐在繡繃中,上面幾朵荷花或立或浮或正或斜,整個白色扇面就做了那養荷的池水,取疏影橫斜水清淺之意,看着特别有神韻。
淘春照舊端了盆泡了幹花瓣的水過來,給他敷面。衛甯兒也就趁這個時候仰面靠上椅背,閉眼歇一歇。
“還要每天都敷嗎?”現在都成婚了,還這麼每天裝扮,實在繁瑣。
淘春一聽便痛心疾首,長篇大論地意圖将他即将擺爛的苗頭堅決扼殺在搖籃裡,“哎喲喂我的少夫人哪,敷面這麼重要的事兒怎麼能停下來?這可是少夫人的門面啊,隻要少夫人是少夫人一天,那就一天不能停……”
淘春絮絮叨叨,大有說到他絕不敢再動停了敷面心思的架勢。衛甯兒隻好應下,“那快點,都戌時了。”
“是,”淘春應着,知道她是擔心向雲松就要回來了,“少爺且得晚些回來呢,這會兒還在飯廳陪表叔老爺們喝酒,早間也說過還要去一趟二進西側院。”
衛甯兒當然知道,但一則向雲松也就是那麼一說,到底去不去他說不準,二則敷面這種事情到底還是不要被他撞見得好,不然他總感覺這是在取悅他。雖說取悅這種事情他現在悄摸地也在幹,但向雲松知不知情可是兩碼事。
淘春到底還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邊仔細按着他臉上浸了幹花汁水的帕子邊角,一邊壓低聲音仔細提點着,“少爺回來就回來,要是少爺看到少夫人這麼仔細自己的臉面,說不定高興還來不及呢!”又向着對面一撅下巴,“從前西側屋那位,可是大少爺越是在場,她就越是塗抹哼唧得起勁的。”
衛甯兒聽她說起王氏就不想聽了,他可不想成為王氏,更不想成為王氏把向雲松當向雲柳伺候。
淘春到底是個人精,看她閉緊嘴唇不說話了,趕緊又往回找補,“淘春呀,隻是拿眼前的人和事做個例子,少爺和少夫人當然不是從前大少爺和西側屋那位,但是男人和女人的這個道理,還是一樣的。”
這話就又是前些日子烹人的論調了,衛甯兒到底還是聽進去了。其實不止敷面,他自己也想要做些什麼。不為其他,就為讓這碗斷頭飯吃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另外,心底裡到底還是存着一絲希望,有一天斷頭飯真的吃到頭,他想要的孩子也還是會有。
再之外,他還是不知道怎麼跟向雲松相處。除了商量家裡的事情之外,他能做些什麼?像早間那樣給他遞衣裳什麼的,到底是早間做的,那晚間呢?白天呢?以後沒有事情要商量的時候呢?
總歸也還是要跟他相處着的,既然要相處,就總要找事來做。
隻是記憶裡搜刮來搜刮去,也就隻有衛九霄說過的那些,一定要跟将來要共度一生的人相處好,喜歡他,維護他,幫助他,因為那是他這輩子的依靠,也是他的未來。
這麼籠統的話,衛甯兒翻來覆去地咀嚼,也隻是得出在外面一定要給夠男人面子,以他為主,為他修橋鋪路架梯子這個結論。初十那天石氏拿他攻擊向雲松而向雲松果然掣肘時,他就是想到這個才果斷替他解圍的。
可是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麼,他就一無所知了。他跟向雲柳的那四年裡是一點學習嘗試的機會都沒有。看來看去,身邊唯一的模闆就是向南山與秦氏。可是秦氏對他從來都是那樣一種态度,他就是想學也學不來,而且向雲松跟向南山也不一樣。
再之外,就隻剩向雲柳跟王氏了,淘春倒是一邊貶斥一邊還讓他跟着學,可他能是王氏嗎,他就是王氏,他還不願意向雲松是向雲柳呢。
衛甯兒敷着帕子心裡雜七雜八地想着。末了等淘春把臉上帕子拎開,眼睛重見光明的時候,還是決定了照着衛九霄那幾句籠統的話,吸取衆家之長,自己摸索。
“去東側屋把我那套黑瓷茶具拿來。”
向雲松走進三進院門時,看到正屋窗戶裡透出的暖色燈光和窗戶紙上映出的人影,忽然有了種真正回家的感覺。
從前在镖局,那些個有家有子的镖師,接镖時為搶那種事少路近錢多的镖打破頭,完镖時一分了包銀就急吼吼往家趕。那時候他還多少有些瞧不上他們,但此刻在前後院的小江湖打了那麼些個來回後,一看到這燈火就立刻理解了那些镖師們的感受。有人在等,誰不心急?
走到屋門前,看見檐下爐子上坐着個細頸大肚的白色瓷瓶,正咕嘟嘟地冒着熱氣。向雲松臉上泛起笑容,衛甯兒這還不是空等呢。
他一進屋,淘春喊了聲“少爺回來了”,衛甯兒便放下手中的團扇面即刻起身。淘春用布巾裹了瓷瓶的手柄,提到屋裡放在落地的銅茶架上,然後對着衛甯兒擠擠眼睛,小聲道:“少夫人要記得少爺是從西側院回來的啊……”言外之意是要見情。
衛甯兒瞥她一眼,他哪會不知?淘春回頭偷眼看向雲松正在脫沾了酒氣的外衣,忙趁着他轉身的功夫又理了理衛甯兒的鬓發,将她屋内穿用的藕色常服領口扯大,衣帶扯松,“少夫人好好伺候少爺,淘春這就告退喽。”昨晚沒拆包,今晚必得要拆了,可别把結打得太死。
衛甯兒打了一下她的手,飛速地又把衣襟攏回去了。這丫頭真是向雲松一邊的無疑,見了正主就恨不得即刻把他當盤菜獻上。
向雲松脫去外衣,又換上房内穿的軟鞋,快速洗了把臉,走到桌邊這才看到,桌面上已經擺好了一應茶具。其中茶碾和茶羅已經歸攏在一邊,一個黑色的小茶罐裡盛着堆細膩的茶粉,顯是已經碾好篩過。
“這是要點茶?”他回頭打發了向南後饒有興趣地在桌前坐下來。沒想到這麼晚回來衛甯兒還給他準備着這一手。她小時候學過的那些個名門淑女必備技能,就要用到伺候他上面了。
這麼一想頓時心裡頭一陣熱乎。擡頭看衛甯兒,她已淨過手,将窄袖常服的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細巧的手腕。
衛甯兒來到向雲松對面坐下,取過一個黑色茶盞立在茶盤中,先執起瓷瓶将茶盞裡外反複沖了一下,再用茶巾擦幹。而後端起茶罐用茶匙取了兩勺茶末放進茶盞裡,右手拎過茶器架上的瓷瓶,擡高到一定高度,對好角度,果斷一斜手腕,那細頸茶瓶裡此時已過了沸點的水登時如同一根銀練,飛流直下,注入茶盞裡。
黑色茶盞裡的綠色茶粉被銀練卷起一個弧度,待沖到盞口附近約八分處又回落下去。此時衛甯兒右手短促地一擡,銀練斷裂。待茶盞中茶粉和茶水動靜稍止,又繼續注入熱水。茶粉和茶水猶如後浪湧起,這回不像前次那樣能一氣沖到盞口八分處,而是在茶盞中來回湧動。待茶粉被茶水中的氣泡卷上茶面,衛甯兒的手又是一擡,銀練再次斷裂,稍停之後繼續注入。茶盞上的茶末最終被茶水擡高到盞口約六分處。
衛甯兒放下瓷瓶,右手取過一個式樣精緻的茶筅,放入碗中使勁攪打。他手腕纖細,執着茶筅攪打的時候卻特别有勁。很快,那鮮白的浮末便飄起在碗中,親密地吻着碗壁。
衛甯兒拎起茶瓶又注了一次水,到七分滿的時候,再以茶筅較慢速地攪打了幾次停下來。此時茶水面上的浮末便細了許多,也均勻了許多。他把茶筅放回茶盤,然後将茶盞置上茶托,再雙手端着茶托放在向雲松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倒像是欣賞了一場茶藝。
向雲松看着眼前黑色茶盞中浮着的白色細末下綠色的茶湯,心裡的熱乎勁下多少有些複雜。
衛甯兒的點茶技藝是跟向老夫人和向雲柳兩個人學的。小時候見她一坐坐半天,學炙茶研茶篩茶也就算了,關鍵是練執茶瓶注水和用茶筅擊拂,所費的精神勁頭一點不比他舞刀弄劍少。
身體上的力氣也沒少花。一茶瓶熱水雖然不重,但要從兩尺高的地方注入茶盞,不得将茶粉沖出一點,這用的必須是個巧勁兒。要熟能生巧,則先要舉重若輕。
衛甯兒小時候練這些沒少費勁,說不上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但每次府裡進了新茶,她總要點上一碗送去給向老夫人和向雲柳品嘗一下。隻是可惜了,這樣勤學苦練來的一道點茶技藝,卻從未得到過展現。
想到這裡話就那麼說出了口,“怎麼不全程來一遍?”他指着旁邊的茶碾和茶篩,意思是茶粉衛甯兒事先磨好了。
這話聽在衛甯兒耳朵裡等于就是在直接說他表演技藝,也就是取悅了。他有些發窘,不過好在這個問題他早就備着答案了。“全程來一遍,你這會兒還喝不上。而且,要這麼隆重嗎?”
向雲松笑了,這話倒是說到他心裡了。他喝茶說不上牛飲,但肯定不是文人式的品茗。點茶用在他身上,别說隆重,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不過,看衛甯兒話說得随意,神情卻是一臉認真正經的樣子,又覺得莫名有趣,不由就起了逗逗她的心思。他朝着面前一應用具和那盞茶擡了擡下巴,笑道:“你這還不夠隆重嗎?我都不敢下嘴了。”
衛甯兒瞬間就臉紅了,心下懊惱斷頭飯裡這勺糖約摸是拌得太明顯了,都齁到向雲松了。
怪不得淘春之前聽他說去東側屋取這套黑瓷茶具時,那表情先是發愣,然後看看窗外又看看他身上,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特别高興地連說了幾個“好”字。但真幫他取來茶具後,卻又把他交代的去取水蒸瓶的吩咐放下,先給他梳妝打扮撲香粉。敢情這是看出來他要取悅向雲松了忙着給他打下手呢。
也是沒想到一來就被向雲松說隆重,尴尬是真的尴尬,不過依然不是沒預備好答案。衛甯兒收整了羞赧的心思,盡量自然地道:“這茶是你朋友馬天舟送來的樣品,上次用的是泡茶法品的,要是不用點茶法再試一遍,恐怕不能徹底弄清楚茶葉品質。”大雲現在普通老百姓飲茶多用泡茶法,簡單易取,但達官貴人文人墨客還是多用點茶法。
“說的是,”這下向雲松倒是立刻就接受了,“你比我細緻多了,茶的品鑒這事有你,我就太放心了。”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湯細膩,茶味清香,茶末沾唇即化。雖說茶葉品相一般,但味道确實還不錯。
衛甯兒舒了口氣,斷頭飯裡拌糖又摻沙,以糖蓋沙,以沙壓糖的做法,可真讓人心累。他接下來也不知道說什麼,隻能拿過那個團扇面繼續繡。
結果針拿起來沒戳兩下,就聽向雲松又開口了,“那你自己怎麼不喝一下?不是要用點茶法鑒茶品嗎?”
衛甯兒登時就噎住了。
他從小學煎茶煮茶點茶泡茶,從來都是出于獻藝或者敬人的想法,學得那麼勤快也是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向家媳婦做準備,可壓根沒想過那裡面也要有自己的份。剛才用鑒茶品的說辭給斷頭飯裡摻了撮沙,勉強壓過前面拌的糖,但沒想到還是被向雲松覺出不對來了。
他實在不知道怎麼說,隻能把針放下,擡手将鬓邊的一縷碎發捋到耳後,含糊道:“我就不喝了……”
“那不行,鑒茶品這種事情我可做不來,得靠你。”向雲松說着就站起來走到他旁邊坐下。
他們房裡用到是方桌,兩邊擺兩張長條凳子,每張長條凳子都能坐下兩人。向雲松反向坐在他身邊,背靠着桌沿,左手把那杯茶舉到他唇邊,便如勸酒一樣,“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