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甯兒跑到大門口,但見門關得緊緊的,三道門栓好好地都在門上,就像早起還未開門過。
向道見到他,躬身行了個禮,喊了聲“少夫人”,然後嘴裡自動溜出一串“少爺今日不出門,出門必得向家有喜”,還一連重複了好幾遍。
衛甯兒聽得雲裡霧裡,看那扇好像沒開過的門和向道垂下去的頭,又似有所悟。
他掉轉腳步沿原路返回,路過書房時,見裡面空着,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書房明明還是老樣子,隻是幾天沒來,就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向雲柳手書的“清淨無為”幾個字依然如窺視的眼睛貼在牆上,讓他想起幾日前在書房被向雲松緊緊抱着親吻撫摸的情景。
書桌上那盆桃花插花還在,雖然須根慢慢長了出來,但幾天沒來伺弄,看着精神不如前幾日。
桌邊疊着一堆文書紙稿,桌子中間的空處放着一個已拆開的信封,放得很端正,一看就是看完之後很鄭重地放在桌上的樣子。
衛甯兒想起适才淘春說的向雲松說要去會個朋友,大概三五日回來的話來。也不知是怎樣的朋友,令他看完信就急着出門,連跟他說一聲都不想。
他看着那個在桌子中間放得橫平豎直的信封,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五年前在老宅向雲柳書桌上看到的那幅畫來。
那時候他放下送到書房的蓮子八寶羹,一步步走過去看了那幅畫,結果就是整個心境都被攪得一團亂,幾乎難以為繼,讓後來的他後悔不疊不該輕易揭開謎底。
此刻眼前這封信不知怎地就又令他有了那種心驚肉跳之感。他想轉身走掉,吸取過去的教訓,不該看的不看,免得心亂還于事無補。可腳下的步子卻仿佛有根帶方向的繩子牽着,令他邁不開去不說,還被牽引着走去了書桌前。
拿起那封信的時候,心裡反倒平靜了,無論如何誰都做不到蒙起眼睛來不看不聽不管的,心亂就心亂吧,反正已經夠亂了。
信上的字醜得看不出寫信人是男是女,内容很簡單,口吻熟稔中透着理直氣壯的親昵,“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相見”還“速來”,還“不見不散”。
落款還是因為字太醜,辨認不出到底是叫“唐婷”、“唐好”還是“唐舒”。但不管“唐婷”、“唐好”還是“唐舒”,反正絕多半是個女子。
而向雲松原計劃年後去益州找她,但事實是他身為向家子孫被向老夫人一道命令留在了家裡,還娶了他。
現在,那女子久等不來,就從益州來到建州找他了,還到了松溪縣城。向雲松收拾了行禮準備赴約,怪不得不想告訴他。
所以王氏以外,也還是會有别人。就像當年的向雲柳,除了那個花伶之外,還有了王氏一樣。
衛甯兒放下信,照原樣放好,慢慢步出了書房。
府西回廊上,葡萄藤蔓已經開始發芽,兩邊的樹木也抽出了新枝,春天已經在不經意間來臨,一如往年。
心情倒是不亂,甚至很平靜。想起大門上那從天到地的三道門栓,衛甯兒不由失笑,别說三道門栓,就是三十道門栓,也栓不住人的心。就像淘春說的,心在,那人就是走了,也總還會回來。
也許現在的向雲松,對于那個女子來說就是這種情況,他人沒赴約,但心早就回去了那女子身邊,所以總有一天,他還會回去那裡。
走過府西回廊與三進橫路的交界處時,一眼就看到了橫路盡頭的紫竹叢,心裡瞬間劃過一道帶着熱與痛的焦灼。
不對,不是這樣的,他不能僅憑一封看不出寫的人是男是女的短信就不停地用想象來打擊自己。如果真是如剛才所想,那麼成親前那晚,在紫竹叢中那些用力的擁抱和甜蜜的親吻、火熱的話語,又是怎麼回事?還有頭上那根木簪,那可是能讓他直接做出斷頭飯裡摻沙子這個決定的最大動因。
還有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幾天前在床上被他拒絕時男人受傷的眼神,他不相信這些都是假的。
心還是又亂了起來,衛甯兒走過三進橫路口,直接去了四進橫路口,進了那個小觀景亭。
他在靠座上坐下來,屈膝把雙腳也擱上去,抱起雙臂,手肘擱在膝蓋上,身體向後靠上柱子。
稍後,把頭上簪子拔下來,放進手裡,用手指不斷摩挲簪身上細膩的猶如河流浪花一樣絲絲縷縷的木紋,感受那行小字的輕微凹凸,去想象刻字人時隔四年一筆一劃刻下兩個名字的心境和過程。
把簪子重新插回發髻間的時候,心裡響起一聲歎息,也許隻能怪他又一次沒來得及趕上。
他沒來得及在那三道門栓栓上之前趕到,跟向雲松說出什麼時候回來,甚至直接就是挽留的話。
就像幾天前,他沒來得及在向雲松拒絕王氏之前趕到,跟王氏說你走開,别想又一次搶奪我的丈夫,然後直接拉着向雲松回自己房裡跟他和盤托出身體的秘密。他踢掉兩隻鞋子都隻來得及跑到府西回廊,就聽到向雲松那句用獅吼功喊出并直接把王氏震到暈過去的“姨嫂”。
也就像,五年前在鎮上沙場,他沒來得及在向南山之前喊出那句他已滾到舌尖上的“向雲松”,并把裹着他發絲的平安結和荷包給他。即使被向南山撞破,那他也是勇敢的,敢于面對自己的心意并為之承擔所有後果的。
就因為一次次的趕不及,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看不見了。所以直到現在,向雲松的眼裡,他就是躺在衛九霄對向家的功勞簿上卻又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獲得,而隻能以不斷做工維持内心平衡的一個名義上的向家兒媳而已。
他不敢是衛甯兒,不敢是他自己,不敢争取,不敢獲得,卻又貪心地留戀曾經有過的那一絲甜蜜,而不甘心失去。他還隻能卑微地暗地感謝那三道門栓栓死了向雲松想要飛出去奔向自由的向家莊的大門,讓他現在隻能憋屈地留在家裡的不知道哪個地方。
衛甯兒心頭一片焦灼的苦澀。
也許,是他在誘惑面前忘了初心,才導緻煩惱叢生。明明最初,他隻想求個孩子啊。如果隻是為了有個孩子,那麼早一點跟向雲松說出這個目的,他能給最好,實在給不了,那最差也不過過回過去的日子,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是什麼時候起,他生出了那麼多求子以外的貪心來的呢?以至于把自己弄到這個可悲可憐的地步。
想到這裡,衛甯兒從靠座上站起來,整理了下衣裙,收拾了心情走回三進去。
哪知剛回到三進門口就撞上正要出門來的淘春。淘春一臉急切,見他回來,一把拉過他的手臂就往屋裡沖,“少夫人上哪去了怎麼這麼久才回來?”丫頭的語聲裡滿是嚴陣以待的鄭重和嚴肅。
衛甯兒還沒說什麼,淘春已經解他的衣帶,“剛才梅嬷嬷來傳過話了,老夫人下令,今晚少夫人和少爺必須圓房!屆時還會派兩個嬷嬷來三進督房。”
衛甯兒心頭轟的一聲響,向老夫人知道了他們還沒圓房這件事,她是怎麼知道的?瞬間又想起向道那句谒語一樣的話來,少爺出門必得向家有喜,有喜……是了,這應該就是向雲松自己說的,至于他為什麼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