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問話出口,王氏的笑容變成了冷笑,“衛甯兒,你可算開口了。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你端着清高端莊的臉面,真什麼都不在乎,就跟你們的老祖母一樣呢。”
她把視線集中到面前發絲淩亂衣衫不整的人身上,眼裡盡是女人對同類天然的嫉妒,“不過,在你指責我和我這半個向家之前,還是先想想怎麼為你那半個向家解決一下無後這個大問題吧。不然等這幾個老的走了,你那半個向家可就隻剩你們兩根光杆了。這無子無嗣的,說是個家你自己信嗎?”
子嗣之事聽到耳朵裡,衛甯兒免不了心頭一震,但激憤之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有個孩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他願意為了這個願望極盡努力,而且他身體健康,月事正常,怎麼會解決不了?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他極力讓自己笃定地說着,從未外露的人,這種話每個字出口都會感受到極大的壓力,但此刻已是怎麼也忍不下心裡那些噴薄的憤怒了。
他挺起胸膛,擡起臉,“别以為隻有你,才能讓向家有後!”
這話出口,身後的淘春首先鼓起掌來,“好!”她大喊着,幾乎要喜極而泣,這樣的少夫人她盼了好幾年。雖然還有些稚嫩,可萬事開頭難不是嗎?開了頭,後面就簡單了。
這時,對面馬車裡又走下來一個人,臉上還帶着大大小小的青紫瘀斑和暗紅的抓痕,聽到這話,“哼”了一聲,“淘春,你這‘好’得也太晚了,你家主子自身難保,你還是先想想接下來要去哪裡找工做吧!”
“呸!掬夏你個賤坯子,嘴癢又想挨撕了是不?姑奶奶走到哪,都會記着你這張破臉,見你一次撕你一次!”
兩個丫鬟一個台階上一個空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起了嘴仗。
王氏撇眼看着旁邊的争鬥,這些年來明明西風壓倒東風,根本争鬥不起來,現在卻三天兩頭打架吵架沒完沒了,都是因為中間關鍵性的人變了。
但,關鍵性的問題卻是不會變的。
她視線在衛甯兒身上掃了一圈,又掃到旁邊正有些意外地望着衛甯兒的男人身上,再回到衛甯兒身上,大睜的眼中有惡意在滋生,“是嗎,憑你這身子,”她似笑非笑一字一頓地說着,“生得出來嗎?”
這話一出,不意外地看到衛甯兒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甚至立在幾級台階上的身形也開始不穩。
王氏挺了挺傲人的胸脯,面上帶上了勝利者的笑容,走近幾步,像是要更清晰地欣賞失敗對手的痛苦一般。
衛甯兒失神地看着她,眼中卻像看到另一個人。向雲柳,這個已經死去的他的前夫,他從前不管以向家童養媳身份當做未婚夫愛戀了那麼些年,還是向家雇工地位當做東家期待那麼些年的男人,在這一瞬間,終于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然而悲哀的是,僅憑眼前的情況和當下的感受,他還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生得出這個向家後人來,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當時他喝多了酒,和盤托出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後忙着救火直到現在,他跟向雲松說過的話,還沒王氏跟他說的多,中間還有那個不是轉折的轉折。
正難過茫然時,忽然身體向右一側,腰上搭上一隻強有力的手,那手直接把他攬靠到一個強健的身體上。
“她當然生得出來!”向雲松朗聲說着,力求出口的每一個字眼都清晰準确毫無疑義,“我哥一介讀書人,見識淺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這裡嘴角挂上了痞笑,意味深長,“事實上,要不是你放的這把火,我可是種都已經撒進去了。”
王氏的笑容立刻便難以為繼,不管是對向雲柳多年前酒後透露的這個事情,還是對向雲松的那句“你放的這把火”。
不過她迅速整理好心情,擺出大氣的姿态,“行吧,那祝你們叔嫂恩愛美滿。不過,我還是想要提醒你們,貧賤夫妻百事哀,但願,到那時候,你倆面對面依然笑得出來。”
“不勞你記挂。”向雲松笑着望了旁邊垂肩低頭的向有餘一眼,“我這位伯父年歲大,到時還有勞你多照顧多擔待,你可别嫌棄。”
話說到此,已然言盡,王氏最後看了向家莊這個她曾經以為會紮根在此的地方一眼,一回頭,“有餘,我們走!”帶頭向着馬車走去。向有餘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向雲松笑看着這主仆一樣的二人走向馬車,衛甯兒悄悄側頭仰看着身邊的男人,心嘣嘣跳着,有些茫然而又不敢相信。向雲松說的意思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他洞悉了他身體的秘密,還是願意碰他,是這樣嗎?
但看到晨光下男人翹起的嘴角那抹紮眼的勝利者一般的笑容,這個想法免不了又如浪花開始浮沉。向雲松這個表情可太熟悉了,小時候怼赢了誰他都會這樣示威,而他怼誰都是真話假話大話小話一起上,哪句好使使哪句。
這樣的話,他能信嗎?
那邊秦氏和向雲荷一直被銀杏和向南拉着,跟兩個下人糾纏不休中。此刻見到王氏和向有餘要走人,秦氏實在忍不住了,披頭散發硬是從銀杏和向南的封鎖中撕開一條路,“王煙茹,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沒有權力拿走我兒子的錢,那是向家的,向家的!”
王氏根本不理她,隻回頭嘲諷地看她一眼,就扭身回去繼續走向馬車。
秦氏沖下台階,這時候,馬車後面的掬夏伸手抱出了一個小孩。那孩子粉雕玉琢,揉着眼睛,對着秦氏張口喊了一聲“祖母”。
“昊兒,昊兒!”秦氏喃喃喊着,愣了一下之後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王煙茹,昊兒是向家骨血,你沒有權力帶走他!他要留在向家!”
王氏冷冷回頭,“夫人是沒聽到我剛才的話嗎?我們是分家,可不是我淨身出戶。昊兒在我身邊,比在你們那半個向家更像在向家。别的不說,我可以給他吃好的穿好的,而你們,現在還能給他什麼?”
她說着話裡又帶上了嘲諷,“喊了你四年婆婆,本想繼續喊下去,可有人就是不讓。你也别怪我帶走你孫子,又帶走你大兒子的錢,要怪就怪你的這個好兒子,為什麼不聽你的。”
秦氏邁着腳步哭喊起來,一句一句地喊着昊兒,撕心裂肺。
身後的向老夫人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冷冷道:“别想着用留住孩子的辦法來留住錢了,人家是親生母子,留在生母身邊難道還不如留在你這個祖母身邊?”
秦氏的腳步就有些邁不動了,這等于是點破她在跟孫子争利了。
王氏繼續走向馬車,走到昊兒面前,伸手要抱他,昊兒推開她的手,仰着小臉跟王氏說了句什麼,王氏便停下來,一臉無奈又帶着傷感地看着他。
昊兒跑到秦氏面前,喊了聲“祖母”,秦氏擡起腫脹的雙眼,看着眼前這個小娃娃。到底是她當寶貝喜愛了四年的親孫子,離别在即,不知道何時才會重逢,終歸舍不得,她扶着孩子的雙肩大哭起來。
昊兒站在她面前,稍停,伸出手去摸了摸她依然青紫的嘴角,“呼呼,不疼了不疼了。”又跑到向雲荷面前,給她呼呼手,然後跑到向老夫人面前,喊了聲“太祖母”,彎腰鞠了一躬。
台階上衆人俱是沉默不語。做這些的時候,昊兒小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等到最後來到向雲松面前的時候,已經眼睛發紅,泫然欲泣。
向雲松步下台階,站到孩子面前,稍後,蹲下-身來,微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