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話的時候端着十二萬分的正經和誠懇,向老太爺去世時才六歲的衛甯兒此刻在旁邊也沒聽出什麼不對來。隻是,旁人耳朵裡,譬如他娘秦氏耳朵裡,這話估計就是十二萬分的不正經加胡說八道了。
祭拜完後,燒了紙錢元寶,給墳頭添了些土,再按着大雲國的民俗,把酒菜和其它祭拜品撒在墳墓四周,碗碟收回食盒。
後面是向南山的墳。衛甯兒把另一份酒菜布上。向雲松站在墳碑前,看着立碑人孝子下面自己的名字說道:“父親,這事怕是父親眼裡兒子做過最對的事了,隻是我娘實在不能理解,父親在天有靈,就托個夢好好跟娘說道說道吧。”
這話他說得頗有些無奈,他娘聽了估計直接要被氣出好歹來,但衛甯兒聽着愣是毫無疑義。向南山要是看到秦氏的樣子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怕是要直接氣活過來,遠不是一個夢就能了結的。
之後燒了紙錢元寶,添了土,照例是把酒菜祭品撒在墳墓四周,收回碗碟。
再後面是向雲柳的墳。向雲松蹲下來收拾石案上的落葉和下葬時擺的已經腐壞的供品,衛甯兒提着食盒卻像沒看見似地腳步不停,輕輕松松地就從旁邊走了過去。
向雲松叫住她。衛甯兒回頭,眼睛裡是這段時間以來少有的淡漠與面無表情。向雲松也不敢開口直接說,隻伸出一根指頭指指她手裡三層的食盒。結果衛甯兒看着他,一拎食盒,硬是回了個“沒了”的眼神給他,就轉身走了。
向雲松省起剩下一份酒菜是給衛九霄的,本來就是衛甯兒提議要來祭拜衛九霄他才決定提前進行清明祭的,現在搞成這樣隻能怪他自己沒預先檢視祭品。
至于為什麼明明祭拜四個人,準備酒菜祭品的人卻隻備了三份,這就是個很不難解的謎了。
看看向雲柳墳前下葬時插的各色幡子已經在日曬雨淋下迅速腐朽,如同廢紙般落在墳頭和墳碑上的荒涼樣子,想起來這到底是正值大好年華的他哥去了下面後的頭一個清明。
頭一個清明就冷冷清清連杯水酒都沒得喝,一片燒紙都收不到……
太過分了!
他咳嗽一聲猛然站起來,眯起眼睛瞪着前面那個快步走向後方衛九霄墳的窈窕身影,果斷咽下嘴裡的話。
沒有就沒有,算什麼大事?
不過他哥到底是他哥,向雲松再次蹲下來的時候還是良心發現,想了想,走到向崇朝和向南山的墳墓四周,彎腰找了找,撿了根撒在泥地上的雞腿,還有一條看着還算完整的煎魚,拿到向雲柳的石案前。
可惜的是,雞腿還好,煎魚卻是走到半路,那本就經受過煎熬的肉就顫巍巍地撐不住,直接落地先祭了土地爺。
向雲松歎氣,隻能拼拼湊湊,最後勉強撮了半手掌的魚肉,看着磕碜,又去墳邊撮了把炒青菜,還有塊煎豆腐,堆在石案上。好歹有了四個菜,聊勝于無。又撿了幾塊滾了泥的糕點,還有幾個金桔和削了皮已經沾滿塵土的甘蔗,随便撣了撣,也堆在四個菜的旁邊。
酒是實在沒辦法了,元寶紙錢也是。“哥,就這些菜,你看着能下咽的就随便吃點,别講究了……要是沒錢了,就跟祖父和父親要,他們肯定不會吝啬……”
他在墓碑旁邊坐下來,看看他哥的碑上孝子列刻的“向昊”,心裡終究歎息,他哥這回妻離子散,真是孤家寡人了。
“哥,你那個王氏,太難搞了,硬是帶着你兒子昊兒,跟着咱們的好東海伯父跑了。你要是夢裡見到她,得喊她一聲伯母了。”
想起昊兒說的向有餘要他喊他“爹”的事,到底調侃不出來,隻是歎了一聲,“我把你掙下的向家莊,都給了昊兒。當年買下向家莊時,你說把四進給我,我就沒想要,逢年過節回來住幾天,權當為昊兒暖房。現在,除了把向家莊給昊兒之外,我這個叔父也做不了什麼了。哥,你在那邊,好好保佑你兒子吧。”
“荷兒出嫁了,來二看着跟你差不多,還算牢靠的樣子。”說到這裡想起來衛甯兒的遭遇,又想起來向雲荷曾經擔心的來二是照着向雲柳的樣子選的夫婿,她又沒有王氏的本事,怕自己有一天也成為衛甯兒的話來,說着說着也就沉默了,來二到底牢不牢靠這事不好說。
之後隻能換了話題,“祖母年紀大了,這件事後身體衰弱,更離不開梅嬷嬷了。至于咱們娘,她眼裡已經沒我這個兒子了。我也沒辦法,她實在是離大譜了……”
向雲松絮絮地說着,想起兩個多月前向雲柳出事時,他站在棺木前對着面上刻着字的他哥說的話。他說,“哥,我就要挑起你挑過的擔子了。向家在我手上,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挑得不好,你可别怪我。你沒挑過的擔子,我也要試試挑起來了。為了你,也為了向家……”
現在想來,那些話依然真心實意,可隔了這麼短的時間回望過去,就已經恍如隔世地遙遠,還透着些許幼稚的可笑。
這麼想着,後面的話也就自然地出了口,“哥,我想為你挑起向家的擔子,但,我不想成為你。現在的向家在我手上,我會以我的方式,讓它一直走下去,更穩,更好。”
向雲松靠在墓碑上,擡頭看向碧澄的藍天。評判他人就跟聽着自己說大話一樣,總是那麼容易,可是真正去做的時候,卻會發現太難了,總是身不由己。
過去他對向雲柳在很多事情上不以為然,可到了現在看過去,向雲柳也許身不由己的地方更多。被這麼多人用或贊譽或期待或要求的方式架到那個位置,迷失是早晚的事。
“哥,我不說你過去做得對不對好不好,你也别怪我現在做得對不對好不好。總之,我跟你不一樣。”
好壞已經難以理清,難以判明。
譬如對于哥倆之間怎麼都繞不開的一個人——衛甯兒,先前的四年裡他一直壓着真心,不願去細想衛甯兒婚姻不幸的真相,不去看自己心裡的真實想法,而自欺欺人地簡單歸結為衛甯兒額上那塊小小的根本無傷大雅的疤痕,導緻向雲柳不喜她。
向雲柳身死之後,看到衛甯兒在向家的種種不易,又怪他對衛甯兒不好,讓她受盡委屈與欺壓。
可當奉命圓房那晚,酒後的衛甯兒把整個身心都攤開在他面前,真相原來不是之前設想過的任何一種時,他迅速理解并諒解了向雲柳對衛甯兒的不接受。
不是因為與向雲柳一樣難以接受衛甯兒身體的特殊,而是因為假使向雲柳接受,那麼他跟衛甯兒此生終将錯過。他再無法有機會去看清楚并懂得自己年少時那些懵懂又洶湧的情感瞬間。而這樣單純爛漫的衛甯兒,在同樣年少時對他同樣懵懂又洶湧的情感瞬間,他也再無法有機會領略并擁有。
如今看來,向雲柳定然是本就對衛甯兒沒什麼感情,在洞房花燭時又發現了衛甯兒身體的特殊,然後就棄之如敝履,迅速把王氏接回家。後來又把這個事情透露給了王氏,導緻王氏失火後因嫉妒對衛甯兒痛下殺手般用這件事攻擊。
這麼一來,向雲柳在衛甯兒心裡就死了個通天徹地灰飛煙滅,連清明的酒菜和紙錢都落不着,多年間也曾兄妹相稱過的情分也化作虛無。
向雲松無法忽略自己在洞悉這一切真相後清晰顯現,或許也是一直存有的小人之心。那是比那晚失火時的火光還要透亮,直照他本來面目的三昧真火。
到了現在,完璧之身的衛甯兒在他身邊從向雲柳墳旁眼都不眨地走過去時那輕松傲嬌的小樣子,他看了之後,心裡頭到底是暗爽慶幸得不行的。這樣難道還要去責怪向雲柳當年對她的不接受與不好嗎?
所謂真心啊,也許太多時候,就是那一點點不想為人所知的私欲而已。
“哥……”再次喊出這聲“哥”,他想起小時候。向雲柳學文,出口成章,人又生得斯文俊雅,偏偏還比他大四歲。太多的時候,這個哥哥蓋住了他的光輝。他崇拜着,也不服着,就這麼過了許多年,直到離開家,向雲柳獨自挑起重擔,為他争取到自由灑脫,也是蒙起眼睛來裝聾作啞的四年。
沒有這樣的兄長,他也許會更受重視,但也許被推着成為這樣的向雲柳的就會是他。
想來哥哥的好,與哥哥的不好,就跟白天與黑夜一樣,密不可分。
“哥,以後來看你的時候不多了,我跟甯兒,要去做很多事,從來沒做過的事。你跟祖父和父親,在天上看着我們就好。”
他言由心發,說出口的時候再沒思慮自己是真心話或是還有弦外之音,隻是站起身來向着後方衛九霄單獨的墓園走去。
走近衛九霄那座比尋常墳稍高稍大的墓時,發現墓上的荒草藤蔓和周圍的樹木比兩個月前看到的一反冬日蕭索的葳蕤茂盛更甚幾分,看着真有種南方深山裡的雨林的樣子,又沒有那樣的潮濕。
墳前擺着祭品,紙錢也已燒過,隻是不見衛甯兒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