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雙溪鎮溪口村。
陽春三月,建越地區的氣候已經有了夏天的雛形。山上的樹,道旁的花,地裡的苗,都在不遺餘力地跟太陽展示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而太陽,也正自竭盡全力,讓這些給點陽光就燦爛的生物們知道好歹。
向家祖屋門檐下,向雲松一腳踩在橫置在木工台上的一根木柱上,一手持鑿,一手掄錘,正在鑿着木柱頂端的榫槽。
鑿頭左右轉着角度,錘響聲中,木屑紛落。稍後,扔下鑿錘,拿起放在台子上的一扇正缺了一根軸柱的窗戶闆,兩邊榫頭榫槽橫向一搭接,再用力一按,就把榫頭嵌了一半進榫槽裡。
再掄起一把木槌,墊上塊抹布左一錘右一錘,慢慢把窗軸兩端嵌進窗口上下緣的木闆缺口裡。
他抹了把額頭的細汗,吹去窗門上的浮屑,兩手試了試牢固。然後進了大門,走到東屋的窗洞那裡,把剛做好的窗門窗軸對準上下兩個窗樞,慢慢上了進去。
之後跟之前已經上好的另一扇窗門對開對關一通試驗,齊活。
向雲松嘴角揚起一抹自得的笑,這是他完成的最後一扇窗門了。現在整個祖屋的窗戶和門已經全部翻新,沒有空缺的了。
話說木工這個活計,初時看着不容易,但說到底隻是個算術加手工的技術活以及體力活。
體力自不必說。他從小舞刀弄劍,少年時還練過一陣子飛刀,對于手頭上的技術,隻稍微試了幾次,也就掌握得差不多了。剩下來的無非就是尺寸的量取和計算、布置方面的經驗積累。
好在這兩方面,在把原用于東西兩屋和堂屋竈房的門窗都用到了屋後的雞圈、茅廁以及雜物間之後,終于有了質的提升。
就在這幾天,在完成了一張四仙桌兩張長條凳和一個靠窗的案幾和兩把椅子之後,他已經有膽子做門窗這種會活動的大件家什了。
而這些東西完成了之後,看着它們成為這個家裡必不可少的一個個部分,心裡的成就感和滿足感,也真的不比從前行俠仗義時抓到幾個賊人少。
脫下身上的麻布短衫,拎起椅背上的一條布巾抹了把身上的汗,向雲松出了東屋,穿過堂屋和竈間,出了後門,直接到了後院,然後對着院子東北那塊菜地邊一抹淺綠色的身影揚起嗓子,“衛甯兒,别看你那幾根破草了,快來欣賞你相公剛做好的窗門。”
一嗓子喊過去,回答他的隻有地裡幾聲蟲鳴蛙叫。
“又不長耳朵了,一蹲蹲半天你也不嫌腳麻。”向雲松懶散地嫌棄着,邁動長腿沿着地邊以碎瓦砌成的兩尺寬的小徑,走到最靠院牆的地壟邊那個半蹲着正專心緻志地做着手頭活兒的人身後。
衛甯兒穿着一身細麻布的短衫裙長褲,窄袖撸到手肘處,手裡握着塊小抹布,正細緻地擦拭着一株三尺多長,小手指粗細,長得張牙舞爪的青綠色藤蔓的葉子。那個跟照顧嬰孩似的專注勁,看得向雲松斜眼撇嘴。
他悄悄上前,并起雙腳彎下腰,從衛甯兒頭上方弓過半個身子,把臉突然垂到她面前,然後壓低嗓門“喂”了一聲。
衛甯兒對悄悄籠蓋上頭的陰影本有些覺察,但也隻是以為天快黑了,然而沒想到前方突然吊下來一張倒挂的臉,接着又是這麼一句存心的恐吓,她驚呼一聲人向後猛躲的結果就是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向雲松并起的腳背上。
“嘿嘿!”向雲松一手握拳放到嘴邊忍笑出聲。
衛甯兒半天站不起來,雙手亂舞,“向雲松!”
最後還是向雲松伸手穿過她兩個腋下把她扶起來。衛甯兒一站起來就漲紅了臉,“你幹什麼?!”她惱怒地喊着,攥着抹布的手摁到胸口上,平複着突然跳快像要直接蹦出喉嚨的心髒。
“吓你,”向雲松毫無歉疚,挑釁地擡起下巴,一臉的沒心沒肺理直氣壯,“誰叫你不理我!”
透着莫名熟悉的回答,和這種毫不心虛地暴露出來的态度,還有突然從空中半吊下來張臉這種好像永不過時的惡作劇,都一如從前。
衛甯兒小喘着氣,瞪着眼前的人,面上的神情卻在不知不覺間柔下來,但眼中還是凝着最後一絲忿忿,始終保持着瞪的姿态。
向雲松瞧着她這樣子,心裡升起一縷新奇。年少時無數次這樣在老宅各種地方截住她,她被驚吓到之後,總是以最快的速度斂起瞬間暴露出來的軟弱和憤怒,而迅速調整為淡漠自然,甚至連按着胸口的手都會飛快地放下來,然後一本正經地問他找她什麼事。
好像他剛才做的是件稀松平常,完全不值得她過多反應的事。搞得他總覺得沒有成就感,隻能寄希望于下次一定出其不意一舉吓倒她。
隔了這麼多年,她倒是會忿忿瞪着他了,而且一瞪瞪半天,手還摁着胸口不肯放下,毫不在意地讓他看到自己的心情。
新鮮了。
向雲松于是把手叉上腰,欺上前去,挺直光裸的上身,拿胸口怼着眼前的人,“敢問這位小娘子,你瞅啥?”
衛甯兒被他這随便抓湊到一起,各自都還透着不情願的兩句話弄了個莫名其妙地臉紅,怼到眼門前的胸肌更是透着股子汗味加體味,結合成一股極具侵略性的男人味,撲面而來。她不自覺地退了兩小步,一羞澀的結果是眼神持續下落,落到塊塊分明的腹肌上,最後停在松松垮垮挂在胯骨上的褲腰邊那些盤旋而下的柔軟腹毛上。
這時候是真頂不住了,她把手從胸口放下來,吃力地移開了眼神。
向雲松失笑,這算盤珠子一撥一動的老實和剛烈勁還跟小時候一樣。他把衛甯兒手中那塊小抹布抽出來扔了,把自己手裡的大布巾塞進她手裡,“看你伺候這株破草的起勁樣,來給你相公也擦擦。”
說着轉過身背對她,看着後院這片兩丈多長一丈多寬的菜地邊緣種的幾種樣子奇特顔色張揚的草,“這幾個家夥倒是不認生,長得還挺瘋。”
衛甯兒攥着布巾的手越過眼前那條不比地壟淺幾分的背溝,“别亂說話,放尊重點,它們可是陰山的地靈,給我們養地呢。”
她話說着聲音變輕,頗有種擰着小性子的體貼,又透着絲嬌嗔的溫柔,“放尊重點”和“給我們”幾個字,把向雲松先前的一絲自我放大的所謂不滿安撫了個透透徹徹,回頭一笑,“行,夫君我都聽娘子的,即刻放尊重。我喊它們大爺,草大爺,行了吧?”
衛甯兒嘴角浮上一絲笑,把臉湊近向雲松的背更仔細地擦拭,以避開他熱辣的眼神。
眼角餘光落到菜地邊上那幾株奇特的草植,眼中更是漫出溫柔中透着小小野心的期待之色。
那日離開向家莊之時,兩人還是先去了一個地方——向家祖墳場,是衛甯兒先提議的,說是要去祭拜一下衛九霄。
正巧清明節臨近,而雙溪鎮離旗山鎮有七八十裡路,為着祭祖到時再來回一趟也太不容易,向雲松便想着把今年的清明祭祖提前,反正日子已經在清明這個節氣裡了。
前一日向雲荷出嫁的酒席剩下的菜肴和糕點瓜果還有很多,衛甯兒取了一些裝在食盒裡用作祭祖,剩下的都讓向雲柏帶走。
兩人一騎離開向家莊到了旗杆坳的向家祖墳場之後下馬。祖墳場冷冷清清,不過兩個多月,再次來到這裡,不管身份裝扮心情還是前路,竟然都變了。站到向崇朝墳前的時候,向雲松和衛甯兒都莫名感慨。
他們這個時候已經換了普通農人的裝扮,穿的都是短衣布鞋,與祖墳場各種漢白玉石料或砌或雕的氣派樣子格格不入。
把酒菜糕果布在墳前的石案上,點燃香燭,向雲松與衛甯兒在墳前祭拜了一番。
雖然也會按着向家子孫該有的禮節整肅禮儀,但過去向雲松對于這種墳前禱告念念有詞的事情還是敬而遠之的。這些事情一般都是向老夫人或向雲柳操辦的。而向雲柳遇到重要節日,還會把禱告詞寫在黃表紙上燒祭,再口頭祝頌,考究得很。
向雲松自然沒有這麼講究。但這個時候,在世人眼中以“拆家”和“敗家”的方式,把向老太爺置辦的向家老宅和一百多畝田地典賣了貸給朝廷之後,卻多也少覺得該跟向老太爺說句什麼。
他對着向老太爺的墓碑,看着上面立碑人孝子向南山下面的賢孫列挂着的自己的名字,說道:“祖父,孫兒把您以軍功置辦的老宅和田地貸給朝廷了,算是取之于君還之于君,祖父定然欣慰。若是祖父泉下有靈覺得不妥,就托個夢給孫兒,孫兒再去掙回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