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雲松手一頓,向雲柏明顯有話要說,說睡了就是不讓他說了,說沒睡那隻能停了手上的事。
他沒回答,隻反問,“有事嗎?”也沒放手,但衛甯兒已經開始掙動,顯然是為停手做準備了。
向雲松本想着向雲柏應該有這個眼色,不會聽到“有事嗎”還來事。但向雲柏這個憨種此刻在門外撓了撓頭,語氣很不好意思,話卻說得很實誠,“咱兄弟好久沒見面了,哥要是還沒睡,就一起躺着聊聊天呗。”
這話一出口,衛甯兒迅速大力掙動起來,向雲松也沒辦法了,隻能開口說了個“好”。
他一放手,衛甯兒就彎下腰去,把他的被子和枕頭卷起來,遞到他懷裡,又下了腳踏去取那床剛從他睡過的門闆上撤下來沒多久的褥子。
向雲松無可奈何,隻能抱着被子出去了。衛甯兒松了口氣,在床邊坐下來,稍後又躺下來。
床送來了,人也回來了,總歸事情已經提上議程。心情一放松的結果,就是在林家這幾天一直沒好好進行的睡眠迅速撲上,她沉沉睡了過去。
“……沒想到,祖母做菜還挺有一手,我最喜歡她做的糖醋魚,味道很好……”
向雲松躺在門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向雲柏繼續他洗浴時沒聊完的話頭,說些别後之事。心思從剛躺回門闆時略略的煩躁,轉向淡淡的無奈。
向雲柏并不知道他倆這邊的種種,還以為他跟衛甯兒天天睡在一頭,早都無所謂一個晚上兩個晚上,殊不知,他倆睡的這兩扇門闆,硬梆梆的還一動一響,啥事兒都辦不好,也沒法辦,更沒辦過。
向雲柏光着膀子,談興正濃,“梅嬷嬷也會做菜,還會殺魚洗魚,每次都是祖母掌勺,梅嬷嬷燒火,我幹活回家,隻要敞開肚皮吃就好……”
他的語氣裡帶上了興奮與滿足,到底把向雲松的心思拉了過來。這小子,大約在父走母死之後,就覺得生活無望了,或者隻是為了還他家虧欠他的,才苦苦堅持着,沒想到能得到兩個老人這樣的愛護與照顧,說是最大的彌補也不為過。
隻不過,為什麼隻有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忙活,另一個不到天命之年的壯年婦人呢?她在做什麼?
向雲松猜到些許,在心裡歎着氣,但還是問出口,“你那位伯母呢?”
向雲柏一愣,明白過來他說的是秦氏,停了停,輕聲道:“伯母也對我很好。”
向雲松轉頭看他,向雲柏面上的笑容自然地淡去一些,仰躺着好像在沉思。
他歎了口氣,“雲柏你給我說實話。”照他對他那個親娘的了解,和基于之前那些事兒的判斷,這一個多月,秦氏不折騰着把向雲柏煩透才怪。
向雲柏歇了兩息,才轉過頭來跟向雲松對視,“哥,我說的是真話,伯母對我真的很好。她不會做飯菜,心情也不太好,但還是給我洗衣裳補衣裳。”他說着轉過頭去,語氣變得深長,“我就那麼點家當,要什麼沒什麼,她也沒嫌棄。”
向雲柏是個實誠人,不會說謊,最多就是把事情往好裡說。向雲松聽着他這些叙述裡的關鍵字眼,也能判斷出個大概來。“雲柏,你受累了。聽哥的,對你伯母别太依着,也千萬别覺得虧欠了她。這些都跟你無關,是哥的事。”
向雲柏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這個瞬間,他好像一下子長大許多。“哥,有時間,你還是回去看看伯母,畢竟她隻有你這一個兒子了。”
向雲柏反過來讓他有空回去看秦氏,向雲松心裡不是滋味。可以預見,母子倆見面,多半又是一場針鋒相對。可的确,也正如向雲柏說的,秦氏隻有他這一個不孝子了,向雲荷也出嫁了。
“行,春耕之後我就抽空回去一趟。”他答應了下來,頓了頓,“荷兒有消息嗎?”
這下向雲柏倒是沉默了,向雲松一直看着他,他才撿了詞兒簡單說了幾句,“當初來二公子陪她回門,是到的我家。那日伯母跟荷兒說了幾句話就吵了起來,祖母出面後才停了。前些日子,荷兒好像又回來過一趟,我沒見着人,回家時聽梅嬷嬷說的。荷兒跟伯母不知怎麼又吵起來了,沒多久她就回去了。”
向雲松聽得心頭發緊,秦氏往常那麼寶貝向雲荷,結果出嫁後回娘家兩次,次次跟寶貝女兒吵起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他想不出所以然來,心裡頭挂上一絲煩憂。
後來又聊了些雜七雜八,向雲柏趕着一大車東西冒雨走了七八十裡路,累得不輕,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向雲松給他掖好被角,也讓自己沉進了夢鄉。
第二天天氣晴好,早飯後,松柏二人去龍頭山上耘田。
梯田的灌溉已經正式開始,村正陸寶山讓人每日辰時把龍頭山頂龍口潭的灌溉渠打開,蓄積了一個春天的潭水順着山渠汩汩而下,流經每一級梯田。各家各戶,隻要把自家水田旁邊的田埂鋤開缺口就行。
當然隻有一個龍口潭的水,對于農忙時節持續的灌溉是不夠的,溪口村還有另外兩條灌溉渠,是開挖自七星和龍潭兩條溪到龍頭山南北麓梯田下的各一條水渠。
梯田下的渠口邊各裝着兩個大水車,靠下方的五級梯田,夠得上用水車從灌溉渠裡車水的,就不能享受龍口潭的水了。這樣龍口潭的水僅供第六級及以上的梯田灌溉,而下五級梯田,則用水車的水。兩相配合起來,溪口村人沒怎麼因水源而影響收成過。
向雲松那八畝水田,在南麓的四畝中兩畝在下五級中,兩畝在五級以上。北麓的四畝都在五級以上。
為了方便,之前他把秧田做在南麓最靠下的一塊田裡。他跟向雲柏也就從這塊田地開始耘。
所謂耘田,是指用大犁翻過的地,在引水灌溉後再用小犁細耕一遍,把大塊的田土犁細翻松,讓秧苗生長得更好。考究的人家還會用手在泥水裡摸過去,把大的土坷垃捏碎,摸到的石頭扔掉,順便拔掉雜草。
向雲松經過這些天跟四小子在田間地頭的摸爬滾打,加上林百慶的指點,對于農活有了不少經驗。向雲柏這次來,也就不必指導他太多,隻是幫着幹活。
馬是用的向雲柏帶來的,也是耕田行家了,向雲柏把從林百祥和林百慶家借來兩套犁具一套上,一個上午就把南麓四畝田細耕了大半。
期間兩人一直聊着天。這回換向雲松把在溪口村一個多月的大小雜事說給向雲柏聽,從收租做木工,到修井築院牆,再到種菜翻田地,向雲松說得有趣,向雲柏聽得高興。
聽到跟林家六兄妹的相處點滴,向雲柏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直言這下向雲松小時候欺壓他和衛甯兒向雲荷的手段終于有别人嘗到了,聽得向雲松直翻白眼,“那幾個皮小子确實沒你實誠,讀書的卻比衛甯兒還呆,我那些手段可都沒派上用場。”
他把含蟲球比賽的事情按下不表,這事兒他精心策劃,結果在衛甯兒的桂圓蓮子羹面前功虧一篑,讓他沒了面子,可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午間,衛甯兒拎着兩個食盒把午飯送到田頭。都是體力活,消耗大,這次她做了兩菜一湯,一個紅燒肉,一個油焖春筍,一個絲瓜青菜雞蛋湯,除一大缽米飯外還有幾個肉包,是早飯後去龍潭圩上賣肉菜時買的。菜苗這段時間自家地裡的已經徹底長大,她一邊播種新的菜籽,一邊毫不心疼地開始吃自家地裡的了。
衛甯兒蹲在田埂上,攤開一張桐油紙,把飯菜端出來,備上筷子,然後喊他們吃飯。
田裡泥濘,向雲松把馬匹牽上田埂時馬滑了一下,泥水濺到他眼角。他手髒着不好揉,得先翻過田埂到旁邊的水渠裡洗過手才行。正眯着眼睛準備摸索,衛甯兒已經上前,把他手牽住,“别動。”
向雲松心頭一動,連忙依言站住。衛甯兒從衣襟裡抽出帕子,揚手給他小心擦拭。擦過一下之後把帕子疊起來,繼續擦拭。
向雲松聞到帕子上傳來的澡豆粉味道,又疑心是衛甯兒手腕上帶的,沒等他分辨出來,衛甯兒已經說“好了”。
他睜開眼,正看到衛甯兒捏着帕子的手後面她的臉,瓜子臉上有些汗蒸的薄紅,杏仁眼裡平靜無波的眼神一掃過來,短暫注視之後,又收了開去。
向雲松心頭一蕩,迅速想到,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矛盾,不過就是吵個小架。他嘴角慢慢向上斜起,正想像往常一樣說句痞笑話來潤滑一下,衛甯兒已經轉開身,淡淡地道:“吃飯吧。”
這麼一來,向雲松就又紮紮實實感覺到那點不自在來,看來雖說事情過去了,但也隻是默契地不再提起,還根本沒恢複到吵架前的輕松親昵裡。
衛甯兒揚着聲音喊對面也牽着馬上田埂的向雲柏吃飯。向雲柏本就偷眼瞧着這邊,此刻卻當做剛看見,興奮地應了聲“我來了,嫂嫂”。
向雲松聽得無語,這都第三頓飯了,怎麼還跟頭一次吃到一樣受寵若驚?這小子,馬屁拍得太用力了。
兩人坐在田埂上狼吞虎咽。向雲柏邊吃邊贊着衛甯兒的廚藝,“嫂嫂,你的菜做得太好吃了,這紅燒肉跟我娘當初做得一樣好吃。”得,把他娘都擡出來了,向雲松忍不住斜他,“趕緊吃你的,廢那麼多話!”
衛甯兒在旁邊耐心地等他們吃完,再收拾了碗筷回去。轉身的時候,向雲松叫住她,沖着她手裡的帕子一擡下巴,“那什麼,把你帕子留下,一會兒要是再濺了水,我自己擦。”
衛甯兒看看手裡的帕子,“已經髒了,不能再擦了。”
不能再擦了,那應該怎麼辦?向雲松等着她後面主動出謀劃策,總不能坐視他眼睛再濺髒水不理吧?
卻不想衛甯兒說完這話就轉過身走了,根本沒想理睬後面。
本來就是沒話找話沒事找事,卻不想碰了個如假包換的軟頂子,向雲松不由喪氣加惱火。
這個女人永遠這樣不解風情,也不知道就坡下驢,給點面子。好在向雲柏這個憨貨趕着去對面田埂打馬繼續耕田,沒注意到這一茬,不然他男人的臉面又被丢一地。
向雲松編排了半天才平複了情緒,把馬趕下田繼續細耕。兩人對向操作,邊幹活邊聊天。向雲松又聊起陸寶雲和尖細嗓溫厚嗓,向雲柏興緻很好,聽到向雲松說了那麼多溪口村的人和事,感覺他倆終于适應了,很是為他們高興。
“哥,你跟嫂嫂,現在沒事了吧?”許是這一天一夜的同吃同住同幹活,更加拉近了兩個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兄弟的距離,在一次交彙而過的耕犁中,向雲柏問道。
在衛甯兒的事情上,向雲松本來就敏感着,向雲柏這幾個字眼恰好擾動了他的神經。他倏然轉頭,抓住話把,“什麼意思?我跟你嫂嫂什麼時候有事過?”
向雲柏一下子愣住,反應過來之後撓了撓頭,賠笑道:“你除夜不是說,不放過嫂嫂嗎……”
除夜,那都多久前的事了,向雲松皺起眉頭。
向雲柏一看他這神色就知道自己說漏嘴被逮住了,後面的話說得越來越輕,顯然自己都沒有底氣。
向雲松左右打量着他的神色,喝道:“給我說實話!”
向雲柏急了,吭哧半天憋出一句,“我說的就是實話啊。”這下好像找回了底氣,他神情忽然平和下來,眼神還若有所思,“我希望你和嫂嫂好好的,她太不容易了。”
雖然一直知道向雲柏是衛甯兒的死忠,每每見他無條件維護衛甯兒,向雲松一直君子之腹地覺得,向雲柏隻是出于他自居的向家子孫身份,想要如同當日在向雲柳靈堂上也曾挺身而出一樣,關心衛甯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