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起來他也覺得委屈,四兩銀子他都去跟秦北濤開口了,街頭賣藝也賣過了,還不要臉地瘋狂撲買進周岩的鋪子裡,然後卻得知衛甯兒把那麼點錢給了向雲荷去送什麼禮。用窮人的生存錢去貼補富人的送禮錢,真是天下最好笑之事。
他不無頹喪地躺下來,把手枕在腦後,在一片西斜的霞光中看高澄碧闊的藍天,嘴裡把草莖嚼了兩下,自言自語着,“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啊你個笨蛋……”
衛甯兒做好晚飯許久還沒見向雲松回來,去問了林家小子才知道向雲松可能還在山上。
不是不告而别就好。她把屋門鎖上就去往龍頭山。上山時也擔心會不會她從這邊上山,他卻從另一邊下山了。她張了張嘴,喊了兩聲“向雲松”,但馬上就閉嘴了,她總不能一路喊着他的名字上山吧。
到了山頂看到男人攤手攤腳躺在上次整理茶苗的空地上,她忽然想起來那年她揣着那個松字荷包到處尋他不見,卻在幾年後才知道當年他就躺在她來回走動的回廊頂上的事來。
直覺向雲松并不想讓人打擾,想起之前被他點着額頭罵的情形,一絲委屈再次湧上心頭。可的确是她說謊騙了他,把買茶園的正經事給耽誤了。
“向……”
向雲松在那陣腳步聲臨近時早就知道是她,一時糾結要怎麼反應,他現在自己心裡還亂着。
但等到腳步來到身邊,他還是立刻就坐了起來,理着衣衫,“你怎麼來了?”
衛甯兒松了口氣,腦子裡閃過許多回答,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在他身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荷兒那天來的時候,你剛走,我知道她是來找你的……”
那天向雲荷坐着來家的馬車到院門外的時候她正在刺繡,聽到馬蹄聲響還以為向雲松去而複返,開門時就見向雲荷一身富貴裝扮,帶着丫鬟站在門外。
向雲荷見了她,面上閃過一絲驚訝,視線在她身上來回掃了一圈才叫了聲“嫂嫂”。她身後的丫鬟态度更加明顯,背着個包袱不斷東張西望,一臉的不敢相信。
衛甯兒知道,向雲荷定然是吃驚于他們的生活現狀,也是,當日她出嫁時他們還在向家莊,為着辦喜事也是裝扮得體,哪裡會是現在這樣的純粹農人打扮,還住在這樣一個破舊簡樸的地方。
她應了一聲,開門讓她們進來,給向雲荷倒了杯茶。
向雲荷四下張望,衛甯兒告訴她向雲松出門辦事去了,大約第二天回來。向雲荷神情失望。
衛甯兒知道她無事不登三寶殿,雖說姑嫂之間早在向雲荷出嫁前已經把話說得清楚明了,基于那件事,她沒法原諒她,但歸根到底,向雲荷是向雲松的親妹妹,是她的小姑子,小時候更是有一段姐妹情在,她終歸沒法在時過境遷之後還記恨于她。
向雲荷不說,她也就不問,隻是以禮相待。午間做飯前,還特意去龍潭圩上買了雞和魚。進門時聽到那個叫雙兒的丫鬟在抱怨,這裡連個像樣的客房都沒有,晚間不知道要睡哪裡。而作為主子的向雲荷在反唇相譏,皇帝不急太監急,她都不擔心沒地方睡,要她一個丫鬟急什麼,反正丫鬟到哪都是睡地上,沒有例外。
雙兒顯然不那麼服氣,嘀咕不斷。衛甯兒聽着向雲荷那口氣也不像主子對丫鬟,能鎮住的那種,而更像是彼此看不慣對方的姐妹互怼。
中午她忙前忙後做飯,向雲荷過意不去,叫雙兒去幫忙,雙兒居然說她不是燒火丫鬟,廚房的事她不會。向雲荷無奈,隻能自己去竈間,但她的手除了出嫁前讓她哥用家法藤條打成兩個圓饅頭之外,十指不沾陽春水,竈間的事什麼都不會,衛甯兒自然不會勞煩她動手。
晚間睡覺時,衛甯兒把向雲松的枕頭被子放進衣櫃,給她拿了床新被子和新枕頭,就睡在她和向雲松的床上。
丫鬟雙兒,衛甯兒給她在東屋地上鋪了個地鋪,向雲荷卻讓她卷着地鋪挪去西屋睡了。車夫夜晚就睡在馬車上,馬車停在東面廢棄的鄰家舊房前。
并排躺在床上,也許是經過大半天的相處,又沒有雙兒在場,向雲荷很是跟衛甯兒聊了一些天。問起衛甯兒跟向雲松在溪口村的生活,雖然她不懂的地方多,但總算能接地氣一些,能說四五分在點子上了。
衛甯兒也就有問有答,跟她說着這幾個月的種種。向雲荷聽得很認真,中間還問她是怎麼學會的洗衣做飯種菜種茶,聽她說到刺繡賣錢時,向雲荷露出贊歎又向往,還有些擔心和關心交織的神情,“嫂嫂的繡工一貫那麼好,能賣錢是應該的,而且應該賣大錢。隻是這樣一定很辛苦,得要不停地繡了。”
這話帶着向雲荷一貫不會說話的特點,但又有着經曆挫折之後終于學會讨巧的痕迹,衛甯兒不知是因此有了觸動,還是看到了向雲荷好不容易學會的一點點關心他人,她心裡一陣不輕不重的酸,随之而起一陣暖。
想問向雲荷在婆家過得怎樣的話都堆上了舌尖,但最終還是沒出口。向雲荷眉目間凝着遲疑和小心,說話間滿是不由自主的試探和猜測語氣,她連個丫鬟都鎮不住,可想而知在婆家過得不怎麼樣。她跟向雲荷終歸沒有貼心到那個程度,也就不問了。
第二天,向雲荷很早就起床了,瞪着兩隻沒睡好的眼睛,坐在門口望着院門等待。雙兒在井邊嘀嘀咕咕地洗衣裳。
衛甯兒煮了粥,烙了蛋餅,又從七星圩上買來了包子和肉菜。但向雲荷沒什麼胃口,早飯大半進了雙兒的肚子。
衛甯兒前後院澆菜澆茶苗,洗衣裳喂小烏龜,幹完這些事後,就端起繡繃坐着開始幹活。
過了一會兒,楊氏三母女拿着完工的繡活來交貨,見了向雲荷,楊氏自然意外,問起她這個大富之家的新兒媳婦怎麼一大早就在這幾十裡外的溪口村,向雲荷喊了聲“大表嬸”之後就開始發窘,支吾着不知說什麼好,還是衛甯兒答了句,“大表嬸,荷兒來看他哥和我,他哥不在,我就留她住了一晚上。”
楊氏點頭笑應着,說了句“還是你們姑嫂貼心啊,像我們這種沒姑子的就沒有這樣的福氣喽”。
衛甯兒喊她進西屋交貨,楊氏帶着倆女兒一起進内,把繡品拿出來擺在西屋靠南窗的一張案幾上。這次十天的工期裡,楊氏完成了十雙鞋面五個荷包,林有葉完成了二十個香囊六個荷包,林有花完成三十二條帕子。
衛甯兒驗視繡工合格後,在賬冊上領貨的記錄下寫上交貨日期和計算好的工費,楊氏四百零五文,林有葉三百九十五文,林有花三百八十四文。
這還是她們第一次正式交貨,向雲松帶了她們之前繡的樣品剛去了縣城,到底雲慶豐那邊收不收,怎麼個收法還不知道。
而按照先前說定的,每次工費在繡品驗工合格時結清。面對三母女期盼的眼神,衛甯兒想起向雲松說的,她管的是事不是人的說法,這下心裡有了主意,對楊氏道:“大表嬸,有葉有花表妹,雲松剛帶了你們的樣品去縣城,那邊收貨情況得等他回來才知道,所以這次的工費,你看能不能等雲松回來再結?”
她把話說得很客氣,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不想楊氏上前拉住她的手,“甯兒表侄媳别太客氣,你跟雲松為着咱們三母女的繡活操了很多心,你倆開這個繡莊也不容易,要墊付銀錢。按大表嬸說,這工錢啊,應該等繡品賣出去,雲松把貨款帶回來了再結。”
衛甯兒笑了,“那肯定不用,隻要雲松跟縣城那邊說定了收貨方式就成。下次的繡活,等雲松一從縣城回來我就喊你們過來領,這樣你們就能趕在他下次去縣城之前交貨。”
楊氏母女連聲道好,又扯了幾句家常就回去了。衛甯兒在西屋向雲松做的繡椅上坐下來,重新投入刺繡時,向雲荷蟄摸過來,摸着案幾上那些繡品仔細地看,還翻開那本松甯繡莊繡活記錄冊看。
過來一會兒就旁敲側擊地詢問繡莊收入如何。衛甯兒想着那本記錄冊也就記了這兩三筆繡活,也沒什麼值得保密的,見她問起,也就說了——收入不多,才起個頭,還不知道後面怎樣。
不想向雲荷繼續往下問,衛甯兒便将前些日子種菜賣菜的事情也說了,忙碌兩個月,收入十二兩。
向雲荷聽了眉頭蹙得更緊,衛甯兒隐約預料到些什麼,便閉緊了嘴巴不說了。
到傍晚向雲松還是沒回來,雙兒跟向雲荷說了句什麼,向雲荷不耐煩地說了句“我知道,再留一晚,明天就回去了”。
洗漱後睡覺時,等衛甯兒走到床前,就見向雲荷穿着身内衣,抱着膝蓋坐在床頭,見她過來,她擡起頭來喊了聲“嫂嫂”,一臉有話要說的神情。
衛甯兒歎氣,“有事就說吧,你哥不在,跟我說也一樣。”
向雲荷一聽,緊皺的眉頭立刻纾解大半,于是說起了婚後這三個多月的經曆。衛甯兒聽完也隻是覺得無法用驚訝來形容,橫豎這種事情發生在向雲荷身上,也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