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搶龍頭是雙溪鎮的傳統習俗。雙溪鎮因着兩溪夾一山的地理特點,七星溪以南的七星村和龍潭溪以北的龍潭村從百多年前開始就有了許多争搶,從龍頭山的林木和田地,到山腳下的河灘。
那時候還沒有溪口村,兩村人争搶起來打得頭破血流,最兇的一次打了半個多月,兩邊都損傷了小半個村的男丁。此戰之後,雙方都認識到彼此勢均力敵相持不下,再争鬥下去對雙方有害無利,就約定幹脆把龍頭山和山腳下的河灘當作緩沖地,誰也不占據,以此顯示公平,從而維護和平。
這種情況延續了上百年,直到後來外來農戶進入龍頭山,在此安家落戶繁衍生息也沒有改變。終歸對七星和龍潭兩村來說,外來人在溪口村生活,不破壞平衡。
自從有了溪口村之後,雙溪一帶風調雨順,莊稼豐收,特别是龍頭山下的三角洲,風水也特别好。慢慢地,兩邊村子的人開始拉攏溪口村人,與溪口村人之間也有許多田地買賣之類的往來。這麼一來,兩邊矛盾死灰複燃。近二三十年來,兩邊又有幾次争鬥,把溪口村人也卷入進來。
多虧了當時的溪口村村正——陸寶山的父親陸雲丁,舍命拉架,甚至不惜自我犧牲,才保住溪口村不被兩邊遷怒而撕碎。陸寶山就是那時候成為孤兒,才被叔父嬸母撫養。他長大後,村人感念他父親為溪口村做出的功績,才讓他繼任村正。
陸雲丁之後,為了平衡和減少兩村的争鬥,雙溪鎮近三十年來每年把搶龍頭的習俗在中秋節當天以比賽的形式演練出來,讓溪口村人端水,從龍頭山頂上請下來一個紙紮的龍頭,裝到龍舟上,一名主護龍手坐在龍頭旁邊守護,四名副護龍手則在四面警戒。龍舟從兩溪交彙處出發,順着松溪向東劃。七星村和龍潭村各自的搶龍隊則展開追搶,搶到者勝出。
這個過程需要溪口村的護龍手以極大的聰明才智去把控,既不能讓哪一邊輕易得手,也不能一直護着不讓兩邊成功搶到。不然都沒搶到龍頭,甚至不能沾點龍氣,會讓兩村人共同遷怒于己。
當然,更不能偏幫任何一邊,否則破壞公平的結果一定是紛争再起,溪口村人也會難以置身事外。
陸寶山當上村正之後這二十多年,都是他當的主護龍手。七星和龍潭兩村人因其父為平衡兩村争鬥而死,都願意給他面子,争搶不會太過分,更不會遷怒他。但換了人就不好說了。
向雲松一聽林二銀所說,再結合早前聽林百慶說過的這段曆史沿革,心下知道屬于陸寶山的報複來了,陸寶山果然以為他想跟他争搶什麼。
向雲松想了想,去了趟林百慶家,讓林百慶代他跟陸寶山告個假,中秋節他要回旗山鎮探親,這個護龍手他擔不了。
林百慶吃驚,“村正都給你寫上名帖報到裡正那了,這時候說不去不好吧?”
“管不了那麼多,他事先也沒知會我一聲,還不許我去不了嗎?”
林百慶聽說了也點了頭,答應去跟陸寶山帶話。
回到家,向雲松火速扛了一袋稻谷去碾房,讓林有木碾上,他回家跟衛甯兒收拾了一通。衛甯兒聽說這事,也覺得避開比較好,而且旗山鎮已經足足半年沒回去了,适逢中秋,也該去看看老人了。
她從後院摘了各種蔬菜和蜜瓜裝到活計背上,又帶上三塊麂子肉幹和一條羅芸花送來的黃魚幹,分裝了兩袋子。
衛甯兒看着邱氏前兩天交貨來的幾雙鞋子,挑選了一番,最終給向老夫人、秦氏、梅娥和向雲柏各挑了一雙,裝進布袋裡挂到夥計身上。
向雲松瞧見了,提醒道:“不怕到時交不出貨來?”
“不會,這些是自己做好在萬記鞋莊寄賣的,沒有定買家。”
“行,你可真是好兒媳。不過我可提醒你,我娘那裡,你這些平民鞋子送她,怕是吃力不讨好。”向雲松直言不諱。
衛甯兒無言,“那難道你娘的我不準備?豈不是正好落她口舌?”
橫豎這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事,向雲松擺擺手,“當我沒說,你想準備就準備,别指望她感激你就是。”
兩人鎖上大門,去碾房把碾好的白米帶上。這是今年新收的稻米,約有五十多斤。他們自己前些日子新碾了一袋子嘗過了味道。有了芽靈和根靈果靈幫助的稻谷很飽滿,碾出來的米又白又潤,做成的飯很有嚼勁。這會兒把新收的米帶回去看望向老夫人,應是除了将來的茶品之外最好的禮物。
騎上夥計向着旗山鎮方向飛奔的時候,道旁的樹葉還無有一絲黃葉,看上去跟春天差别不大,但伸手摸到馬屁股上搭着的幾袋子貨品,才感到秋日的收獲,心裡就感覺妥帖與踏實。
回到六七十裡外的旗山鎮時已到黃昏。旗山鎮還是老樣子,街頭酒樓茶館瓦子勾欄一應俱全,時近中秋,各種鋪子開始賣上了果子和月餅,桂花的香氣萦繞着街頭巷尾,過節氣氛濃厚。
兩人下馬在街頭鹵味店買了些熟食,又在禽蛋店買了筐雞蛋。可惜肉市已經關張,沒買到肉。
去往向雲柏家所在的旗尾村時要經過鎮中心的旗頭村,遠遠地還能看到向家莊的大門。
兩人都沒有朝那裡看一眼,終歸不是自己的地方,離開了也不會有留戀與不舍。
馬行到向雲柏家院門口時,遠遠地看到向雲柏才剛從地裡回來,正坐在門口地大水缸邊沖涼,裡面依稀有婦人絮叨埋怨的聲音傳出,“這都中秋了,還洗涼水澡,你就等着受風着涼吧。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沖涼不要沖涼,不聽,就是不聽……”
是秦氏的聲音。
向雲松剛扶着衛甯兒下了馬,聽到這話,兩人不禁對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接下來,是向雲柏笑說的一句,“娘,我知道了,不是不聽你,是實在不冷……”他上身光裸,下身僅着一條亵褲還濕透了。
衛甯兒連忙背過身去,向雲松走到他前面。那句“娘”則是兩人都聽見了,向雲松一愣,衛甯兒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沒說話。
向雲柏沖涼到尾聲,水聲一消失,就聽到院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在腰間圍上長布巾,探頭往外一看,立刻驚喜道:“二哥,你怎麼來了?”眼神掠過他往後看去,“嫂嫂也來了嗎?”
向雲松扛着那袋子米迎上前去,“來了來了,你趕緊回屋穿上衣裳!”
向雲柏連聲應着揚高了聲音,“祖母,娘,二哥和嫂嫂回來了!”
他喊聲一落,堂屋裡秦氏絮絮叨叨的說話立刻停止,接着西側屋傳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竈間裡傳出來幾聲雜沓的腳步,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出,“松兒,甯兒,是你倆回來了嗎?”
向雲松一擡頭,向老夫人圍着圍裙站在竈間門口,滿是皺紋的面上露出喜色。洗着菜的梅娥也出得門來,同樣高興地喊了聲“少爺”。
向雲松喊了聲“祖母,梅嬷嬷”,三兩步跨進門,把米放在碗櫥下的米缸邊。
向老夫人迎上來,“孩子,你們回來了!”
此時向雲柏也穿好衣裳從他住的東廂房裡出來了,跟着向雲松把夥計身上的一大袋菜和其它東西卸下來,把夥計牽去後院的馬房。
向老夫人則握着衛甯兒的手,不住打量,“甯兒,你瘦了。”半年未見,她蒼老了許多,頭發大半都白了,但眼裡的激動卻是從前的向家老主母身上見不到的。
梅娥遞上了茶水,衛甯兒推卻了,伸手把向老夫人扶去堂屋坐着,把她身上的圍裙解下來,“祖母,我來吧。”
向老夫人眼裡的激動中更閃出了訝異與驚喜,“甯兒,你會做飯菜了。”話說得不是疑問隻是陳述,但這陳述之中卻是百感交集。
“當然,甯兒現在廚藝可好了,這半年您孫兒可都是吃着她做的菜過來的。”向雲松把菜和别的東西放進竈間,“我跟甯兒還帶了新收的稻米和地裡的菜來,讓甯兒燒給您嘗嘗。”
正說着就聽到後面外響起一陣騷動,雞叫聲此起彼伏。向雲柏在大聲喊他,“二哥,幫我把這家夥拿下,咱們晚上吃你拿手的燒雞!”
向雲松應了一聲,跨出後門去參與進那一陣騷動裡。
衛甯兒進了竈間,竈間裡一把青菜已經洗好切了一半,她幹脆上手把青菜切完,放進盤子裡備用。又把帶來的新米淘洗好下到裡鍋,把冬瓜切塊,片了幾片麂子肉,放了點竈間備着的開洋,倒上水放到蒸架上,蓋上鍋蓋,引火燒飯。
之後,把自家帶來的黃瓜切成絲,在外鍋裡炒了幾個雞蛋。茼蒿焯了一水,撈起來稍稍擰幹後切成碎。向老夫人先前切好了一把豆幹絲還在案闆上,她把豆幹絲切成豆幹丁,又從帶來的菜裡找出兩根鞭筍,剝去皮,把嫩頭切成丁,跟碎茼蒿和豆幹丁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