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簡直不像一個長輩,但向雲柏卻聽得歡喜無限,連連搖頭,“怎麼會累,就那麼挑幾擔水而已,就是幾十擔,幾百擔柏兒也不在話下!”
秦氏哼了一聲,顧自回房去。
向雲柏興沖沖地又挑了幾擔水,把缸子挑滿,然後跟向老夫人和梅娥也說了一遍,讓她們以後洗衣裳都不用去河埠頭了。說的時候到底也有些難為情,自己先前怎麼沒想到這出,非得等秦氏鬧騰了才想到。
但向老夫人寬厚仁和,什麼都沒說,隻是微笑點頭,“那就辛苦柏兒了。”
晚間,向老夫人又提醒秦氏把幹了的衣裳收回去,疊好。向雲柏回來時,秦氏正拿着他的衣裳從房裡出來,見到他,秦氏把手往前一遞,“喏,拿去。”
向雲柏接過幹的衣裳喜不自勝,大着膽子試探道:“快吃飯了,伯母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在堂屋吃?”
秦氏皺起眉頭,向雲柏趕緊又說,“伯母想在房裡吃也行,柏兒給您端去,就是怕飯菜受冷。”
也許經過午後的洗衣收拾之後接地氣了不少,秦氏這回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說了句“一會兒叫我”,就又回房去了。
向雲柏大大地應了聲“好”,歡天喜地地去了。
秦氏回頭看了他蹿跳的背影一眼,沒好氣地關上門。
自那以後,秦氏慢慢開始了真正在旗尾村的農家生活。做飯洗菜洗碗有向老夫人和梅娥,秦氏所做的事情也就是洗自己和向雲柏的衣裳,别的最多也就是拿着塊抹布揩擦一下桌椅案幾。
雖然梅娥對她沒多少好臉色,但向老夫人還是給了她很大的耐心指點,也不催促和上趕着,隻是在她幹活的時候随意出聲指點幾句。
秦氏雖然十指不沾陽春水,但出閣前在娘家學女紅針織還是很認真的,繡工十分不錯。說起來,衛甯兒堪稱頂級的繡工除了自己也琢磨着創新了不少之外下,最早還是秦氏啟的蒙。
她在洗衣方面不太幹淨,但縫補和修改衣裳方面很有一套。向雲柏一段時間之後就發現了自己的衣裳變化,不僅脫線的地方重新縫好了,破洞的地方還按經緯方向用從縫邊隐蔽處扯出來的絲線給補好了,正面看過去根本看不過來破過洞,甚至讓向雲柏都疑心自己記錯了,根本就沒破過洞。
後來更是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明明穿着小了的一件汗褂重新變得合身了,翻開衣裳内裡的縫合處,發現那陣腳又細又密,線頭還隐蔽,一看就是剛改過的。
他喜得不知說什麼。這件汗褂還是他娘在他十八歲時親手給他做的,過了兩三年,穿着小了些,他想讓他娘再給重新做一件,他娘答應得好好的,結果沒多久就顧自投了河,把他和答應他的事全副抛下。
這件汗褂他穿得不那麼舒服,但卻舍不得束之高閣,眼下居然被秦氏改得合身無比,向雲柏真是又驚又喜,感動又激動。
晚間吃飯時,她把汗褂外穿,喜不自勝。梅娥不知他的心思,問他難道不冷嗎隻穿着件單衣。向雲柏這才開始大說特說,這件汗褂他穿着最舒服,并且贊不絕口這件衣裳地“突然合身”。
秦氏依舊淡漠着臉什麼都沒說,還是向老夫人淡淡笑着揭穿謎底,“你這件衣裳,是你伯母午後給你拆洗修改過的,花了個把時辰呢。”
這話一出,秦氏就有些尴尬甚至赧然,向雲柏卻是直接有了感謝秦氏的理由,他很是歡喜地謝過了秦氏。秦氏也不知道說什麼,隻是在之後的日子裡更多地承擔了家裡的活計,洗曬縫補的範圍也擴大了,從向雲柏的衣裳擴展到他的鞋襪、被褥。
最後更是閑來無事,把向雲柏的四季衣裳都拿出來,照着他現在的身樣尺寸能縫補修改的全部上手弄了一遍。還拆掉了他幾件舊衣裳,打算給他做鞋子。
向雲柏歡喜得好像在做夢。不僅高興秦氏終于從無休止的哭鬧折騰中走出來,開始安生過日子,還高興自己在失去了母親之後居然還能享受到這樣等同于母親照顧的生活。
從前跟着他那個爹去向家時,秦氏對他這個遠房侄子态度總是淡淡的,發生了向有餘與王氏苟合私奔這樣的事情之後,秦氏也沒有過多遷怒他,在這樣的一起生活中,還能重新擁有這樣母子之間的相處,向雲柏很是知足。
秦氏的态度也慢慢在變化,每次她覺得看不過去随手做的一些事情,向雲柏總是發自内心的歡喜和感恩,這就讓她不由自主去做了更多。
春耕開始之後,二十多畝的田地要插秧完成,向雲柏狠狠在地裡勞作了兩個月,弄得又黑又瘦,為了趕工,他夜間也在田頭插秧。
有一天晚間回家,發現堂屋裡還亮着燈,秦氏居然守在桌邊,正往桌上的飯菜上蓋幹淨的細麻布,顯然是在等他回來吃。
向雲柏一陣眼熱,進屋的時候秦氏卻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怎麼才回來?你伯祖母她們都坐不住去睡了。你快吃吧”,就把筷子遞給他,之後在旁邊坐下來下,随手扯過已經用舊衣裳裁剪好的鞋底,一點點納起來。
這種自然的母子一樣的相處,讓向雲柏一口飯梗在喉頭差點脫口而出一聲“娘”,狠狠把這陣激動咽下去,才把那句“娘”憋回心裡。
好在向老夫人都看在眼裡,幾天後就在飯桌上自然而然地提出來,不如讓秦氏與向雲柏母子相稱。
秦氏這三個月跟向老夫人的相處沒有了之前二三十年的壓抑違心,也不再如在向家莊後期和剛搬來旗尾村時的劍拔弩張,雖然算不上和平共處,偶爾還要出言對嗆,但大緻上算是相安無事。
向老夫人這個提議,秦氏沒說什麼,算是默認。向雲柏自然歡喜。向老夫人便決定等向雲松回來就把這個儀禮辦了,隻是沒想到向雲松後來一直沒空,才拖到中秋。
“二哥,你可能不清楚,過去幾個月,我僅僅是憑着對你和你家人的一番愧疚活着,那種滋味有多難受。娘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為她做些什麼,哪怕僅僅隻是逗她開心,讓她不再憤恨惱怒,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都十分歡喜,百般情願。”
向雲松聽完向雲柏這一番講述,也是感慨無限,心裡面好像熬開了一鍋濃稠的山楂湯,酸酸暖暖。
“雲柏,哥知道了。”
也許真的是己之砒霜,彼之香草。向雲松自己跟秦氏處得針尖對麥芒,對她貪慕富貴虛榮,不擇手段想要控制自己的種種手段深惡痛絕,可境遇改變,秦氏落魄之後,對向雲柏随手做的這些小事,竟然讓向雲柏感恩無限,成就這一段意外的母子情,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緣分和造化。
他再有對向雲柏也許會被秦氏掌控的擔憂,此時也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哥什麼也不說了,哥還得謝謝你,替哥做了這些。”
“二哥,這也是替我自己做的,我能再有個娘,是我的福分。”
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向雲柏側頭看看他,小心道,“哥,不是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畢竟是娘最親的兒子,我看得出來,她是很在意你的,否則不會在你回來後,突然之間發這麼大火,甚至跟祖母在相處了這麼久以後又吵起來。”
向雲松仔細聽着,“你是說……”
“你跟娘好好聊聊吧,能解開的結趁早解開。”
所謂結,那不就是他一力造成了秦氏現在的平民農婦生活嗎?雖說她已經慢慢适應了,還多了個兒子。但他還是不覺得,這個結能輕易解開。
不過,隻要她能别鬧騰向老夫人和向雲柏,不指責衛甯兒,他也沒别的奢望了。畢竟王氏那件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也還沒能這麼快忘了。
再之外,那就是向雲荷的事了。是了,向雲荷,他的妹妹,秦氏唯一的女兒。
他得趁這次回來,好好跟秦氏談談向雲荷的事,至少弄明白她們母女為什麼再向雲荷婚後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