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鎮與旗山鎮不遠,騎馬也就半個時辰。向雲松帶着衛甯兒很快就找到來家。來家因經營着兩孔瓷窯成為首富,就連門楣上的匾額、門口的獅子都是瓷的。
兩人平日衣着都是農人的短打,這次回鄉過節加上天氣漸涼,還帶有幾身稍正式些的,不然就要農人裝扮去來家了。
向雲松是沒想到那麼多,但衛甯兒還是覺得要得體些。向雲荷身處這樣的環境,人又虛榮是事實,他倆沒法滿足她也就算了,要是還反其道而行,那就是明知故犯了,會讓她處境更加艱難。
向雲松現在來回溪口村與縣城務農與交貨,也深知先敬羅裳後敬人的道理,稍微嘀咕兩句也就聽從了。
就是他在田地裡幹了這半年多,風吹日曬的,面上手上膚色深了許多,穿上以前的衣裳,總會顯得有些滄桑。在旗山鎮上買月餅和向雲荷愛吃的糕點時,旁人認出他倆來,雖不至于圍觀,但那些自以為是的談論和評判還是少不了,說的也就是“天呀,這倆少爺少夫人真成你我一樣的農人了,看這樣貌,也不怎樣嘛”,諸如此類。
來家門房應門,向雲松自報家門,稱來看望來二公子來啟明夫婦。門房狐疑地看着他倆上下打量,向雲松知道這是在懷疑他倆的身份了,便随意對門房道:“你不認識我正常,且去通報,讓你家二公子來認就是,他不會怪你眼拙。要是耽誤了,他反倒要怪你沒眼力見,到時候你不好交代。”
這話說中門房這類下人的心思,那人從這幾句話裡反倒判斷出來人與主子的關系,趕緊客氣應了,之後交代跑腿的小厮飛快去通報。
不多時,向雲荷來了,依然是滿頭珠翠,一身光鮮,拿着把團扇,走得搖曳生風,身後七八步遠跟着雙兒。
向雲荷到了近前喊了聲, “二哥,嫂嫂,你們怎麼來了?” 她神情意外,說話時,眼光在向衛二人身上以及他倆手中的東西上滑過,随後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失望。
衛甯兒點頭,“前兩天回旗山探親,今日中秋,你二哥說來看看你。”說話間,正打眼到向雲荷手中正是她繡的那把白底絲綢團扇。
但見團扇扇環周邊縫了一圈珍珠,扇柄頭上綠色絲線的如意結已經換成一顆黃金墜子,扇擋上還貼縫了兩枚花勝。整把扇子因了這番裝飾變得富貴氣十足,與荷花繡圖的淡雅出塵相去甚遠。
向雲荷“嗯”了一聲,面上露出喜色。這時雙兒走到她身側,她像是被提醒到了一般,喜色斂去大半,代之以莊重沉穩,挺胸擡頭竭力雍容,“如此,請二哥嫂嫂到小妹院中一叙。”
向雲松看到她這副故作端莊淑女的樣子,眉頭抽了抽,看看她身後,“怎麼就你,來啟明呢?”
向雲荷聞言,臉上剛堆起來的端莊表象迅速有了裂痕,猶豫着,“他在……哎,到了院裡再細說。”
向雲松本就心裡存着事,此刻見她這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由皺眉,有什麼事情不能敞開了說?而且身為男子,一來就去她院裡聊,即使是兄妹也終歸不太好。隻不過,事情涉及到向雲荷夫君來啟明要納妾這種隐秘私事,也的确需要找個安靜地方說。
如果來啟明在後院,倒是并無不可。他想到這裡也就點了頭。
向雲荷便領着雙兒帶路,繞過照壁穿過天井,也不去待客的前廳和正堂,直接沿着回廊往後院走。
她腳步很快,好像不想讓人瞅見似地。向雲松心裡更不是滋味,他并不想跟來家那些人打交道,但向雲荷弄成這做賊一樣,顯然她内心裡很怕讓她的娘家人跟婆家人打照面,什麼原因不言而喻。
偏偏天不遂人願,剛走到正廳旁邊,就見回廊轉角拐過來一個少婦,比向雲荷年長一些,一身珠光寶氣。向雲荷見了就有些犯怵,輕喊了聲“大嫂”。原來這少婦就是來家大房少夫人沈氏。
沈氏笑盈盈看過來,眼光在向雲松和衛甯兒身上轉過,面上笑容更深,“喲,弟妹來客人啦,這二位是……”
向雲荷無法,隻得說是娘家兄嫂來看她。沈氏如夢初醒般作出意外又驚喜的笑容,“喲,既是娘家兄嫂,理該迎到正廳款待,怎麼一來就往後院領呢?後院都是女眷,二弟又不在家,這多不方便啊。”說到最後,神情已經轉作嗔怪,故作親昵道:“弟妹也忒不會待客了。
當着向衛二人的面把向雲荷這番埋汰之後,又轉向他二人,作了個迎接的姿勢,“向家哥哥嫂嫂,請到前廳坐。”說着又轉向自己身後的丫鬟,“快去通報老爺夫人,就說二少夫人娘家兄嫂來了,請老爺夫人過來一叙。”
這一下,向雲荷頓時窘迫糾結尴尬。向雲松衛甯兒都聽出沈氏話裡夾槍帶棒,說向雲荷把男子往後院領,又揭破來啟明不在家,這麼一來,等于間接在說向雲松自己也是不懂規矩的人。
而向雲荷無法回怼不說,言談舉止之中還多番露怯,向雲松把這些看在眼裡,知道自己今天這次來看她怕是掙不了給她的臉面,還要帶累她受窘了。
當下擡了手止住沈氏,“不必麻煩,我們這次是來看我妹妹和妹夫的,就不去叨擾來老爺和夫人了。來家大嫂無須操心這許多,但求找個地方讓我們兄妹一叙。”
他說話三分溫和,七分強勢,加上身材高大,說起話來就有了些不怒而威的氣勢。沈氏畢竟久處深閨,又在鄉下,見識有限,當下就有些遲疑,“那哪成呢?不是待客之道啊。”
旁邊衛甯兒見不得向雲荷不知所措,更見不得向雲松被為難,左右看看,正巧看到正廳旁邊的一間小一些的偏廳,她擡手一指,“就這裡吧。我們三人在此一叙,就不麻煩來家嫂子了。”
她這個提議很是及時,偏廳大小與地位也适合三人身份和眼下情勢。沈氏隻好叫住正要去通報的丫鬟,又讓開路讓他們進去。
向雲荷滿臉失望,又說不了什麼,隻能跟在衛甯兒身後往偏廳走,但走到沈氏面前時,又着意打起精神,擺出先前端莊沉穩又雍容的姿态,輕咳一聲,“二哥嫂嫂,且跟小妹來。”
向雲松聽得兩個嘴角都在抽搐,一貫沒頭腦沒心眼的人,忽然來這套,怎麼看怎麼尬。但沈氏看着,他也隻能停下腳步下,讓向雲荷先走過去帶路,讓她好好顯示主家風範。
衛甯兒也看得一頭汗,暗地想起來,自己那些年在向家頂着大少夫人那頂破落桂冠時,是否也是如此裝腔作勢,叫人看了都渾身難受?
那沈氏是個人精,本來被向雲松衛甯兒不動聲色的推拒弄得沒趣,也想要退走了,但當看見向雲荷這番死要面子的裝腔作勢,不由又起了擠兌的心。
不僅依然跟在身後,還揚着嗓門左右吩咐丫鬟看茶上點心,甚至直接使喚起了向雲荷的丫鬟,“雙兒,你跟雲兒去我院裡拿餅今春新出的頂級細雲團來,請來家哥哥嫂嫂嘗嘗武夷茶的味道。”
原本跟在向雲荷身後的雙兒根本不待向雲荷點頭,就兩眼放光地跟着沈氏的丫鬟雲兒跑去她院裡了。
向雲荷面對沈氏不請自來又在偏廳落座的做派,和自己丫鬟根本不聽使喚的現狀敢怒不敢言,沈氏在旁,她又不得不硬着頭皮擡出自己無師自通的二少夫人範跟她對壘,看得向雲松和衛甯兒都想自插雙目。
好不容易,等到雙兒把茶拿來,泡好端上,沈氏已經硬是插在三人中間說了半會子話,用着親昵嗔怪的語氣把向雲荷又是一番擠兌。
最終,喝了一口沈氏口中的頂武夷級細雲團之後,衛甯兒淡淡道了句,“這茶葉色綠中泛黃,茶湯細密但不夠綿白,應是産自武夷的不錯,但非細雲團,更不是頂級。且茶沫較少咬不了盞,口感又偏澀少回甘,應是沒保存好,受了潮,之後見了日頭曬幹,導緻茶葉細碎,味道走偏。”
衛甯兒好歹從小在向老夫人的賢淑女子教育下長大,對琴棋書畫與插花茶道算不上精通,也是信手拈來,加上這大半年看了無數茶書,故而對茶的品鑒比之過去又精通了不少。這一番話說出來,沈氏根本無從插嘴,也更驚奇衛甯兒是怎麼知道的這茶先前不小心被水灑濕過,為圖方便隻攤開在日頭下曬了兩天就算完事以至味道走偏的事實。
“向家嫂嫂可真是茶道高手,連這茶泡過水曬幹了都能嘗出來。”沈氏半真半假地贊歎。
衛甯兒微微一笑,“若是當時即刻燒熱茶鍋,重新煨熟壓模,茶味應不會走偏至此。”
沈氏語氣誇張,贊不絕口,一點退去的意思都沒有。向雲松皺起眉頭,但沈氏畢竟是女流,又是主家,他一個男的不好再多開口。向雲荷讓沈氏明裡暗裡擠兌得不行,卻不敢回怼,又死活要頂着二少夫人的虛榮架子,此刻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