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玩制衡,用另一些人去制約這些人。”向雲松看看衛甯兒迷茫的神色,“比如林家人,你隻要讓他們知道按你的規矩來才能拿到工錢,跟着孫家人胡鬧你肯定不會給工錢,他們就會出面去制止孫家人。”
“那豈不是我得随時看着他們,一看不對就要發動一家對另一家?”管事還是太複雜了,管人更是。
“還有另一個法子。”向雲松站住,“選取技藝好,又聽你安排的,給他們職事,讓他們去管事管人,就比如行福管家。而你隻要管好行福管家,就能安生做你的少夫人,想采茶采茶,想刺繡刺繡了。”
衛甯兒豁然開朗,但稍後又有了新的問題,“那選誰呢?選了林家人孫家人不服,選了其他人,孫家人林家人都不服。”
她倒是即刻上道,知道考慮服不服的問題了,向雲松頗為欣慰,“慢慢選,說不定到時候自然就出現了。”
回去之後,西屋已經被林家四小子整個收拾出來,擺上了一溜案台,各種制茶工具也都備好了。
衛甯兒讓茶姑們把所有的茶葉攤在案台上,開始揀芽。案台上放上一排大碗,碗中盛半碗清水。茶姑們按着她之前講的大小,把茶芽們分類放進大碗裡。
這活兒心細之人做才行,幾個繡娘一一上手,孫家的準繡娘們也聊着天兒仔細挑揀。揀完芽之後,把幾大碗的茶芽分大小放到幾個木盆裡,稍加清洗,放入扁圓的竹筚中,再拎着竹筚邊上的四根細篾條,懸空放進茶甑,蓋上蓋子。而後把茶甑端到茶鬲上。茶鬲則設在前院水井旁邊的空地上,挖了兩尺深,一尺見圓的一個坑,茶鬲的三隻腳就架在坑邊上。
幹柴已經備好,向雲荷端了個小闆凳在坑邊上燒火。不多時,衛甯兒帶着衆茶姑一起守在茶鬲旁邊聽茶鬲中水開的聲音,等幹了就加水。茶香飄出後,又過幾息即開了茶甑的竹蓋子,拎着細篾條把竹筚拎出。
騰騰熱氣之中,蒸過的茶芽已成為茶黃,泛着柔嫩的光澤。衛甯兒按着書上寫的立刻淋上備在旁邊的清水,用于保綠。
蒸茶在前兩天已經試蒸過兩次,對照書上寫的,對火候和時間已經有了一定把握,這次蒸得不錯。
她拎着竹筚進到西屋的茶台上,把茶黃倒到更大的竹匾裡,卷起袖子,兩手把濾去水的茶黃團到一起,先到小榨床上榨去水分,再用熟棉布包起來用竹皮捆綁後到大榨床上,由向雲松榨去油膏。之後又攤開,一個時辰後繼續抟揉,抟揉一陣後再包上布捆紮好翻榨。
幾次抟揉翻榨之後,茶黃發幹。衛甯兒把幹茶團放到當初讓向行福購置的那套制茶工具中的瓦臼裡,用柯木杵搗磨。一邊搗磨一邊加水。按照書上寫的,一直加了十二杯水,直到瓦臼裡連茶帶水有大半臼了,才在稍加沉澱之後,用幹淨的細面布蒙住瓦臼口,再端起來慢慢把水濾掉。
把瓦臼放回案台上,掀開細面布之後,臼中的茶泥已經如同面粉一般,手撫上去,指間觸感綿軟細膩,揉搓一下,感覺指間如無物,這才開始入模。
茶模是木制圓餅模,三寸見圓,中間深四周淺。衛甯兒在竹匾裡攤上浸濕又擰幹的細麻布。把早已洗淨晾幹的茶模翻過來,團起一團茶膏泥,慢慢放進去,小心抹平,茶面略高于茶模邊緣。用細棉布蒙上,再用圓的茶模蓋闆壓在棉布上用力壓緊。
就這樣,一連放了六個茶模,稍稍晾幹後,把茶模拿起來,小心而果斷地反扣在竹匾中攤着的細麻布上,之後拿了柄半尺長的木如意,小心敲叩茶模底部。茶膏泥之前被壓得很緊,彼此之間粘結牢固,此刻慢慢從茶模中脫離出來,落在細麻布上。
衛甯兒把竹匾端起來,出了西屋。此時茶竈上方的茶鬲與茶甑已經撤掉,沿茶竈周邊架起了尺把高的泥牆,上面架着磚闆,衛甯兒把竹匾放到磚闆上,之後與向雲荷一起調整着茶竈的火候。
按着書上說的,以三柴一草生火,烈火焙茶。衛甯兒之前早已讓林二銀把适合茶竈燒火的柴棒劈好,此刻隻管往茶竈膛内添至五柴。
等到焙到八分幹時,用燒開的水噴淋茶餅,再次烘焙。等到八分幹時再次熱水噴淋。如此重複三次。
最後一次,改而用三柴的文火,且撤掉竹匾,直接把茶餅放在磚闆上焙,吸收部分煙火氣,是為煙焙。
煙焙時衛甯兒說了這次焙好就完工了,衆茶姑們終于舒出口氣。
花未眠頂着一頭花草,在旁邊指點着跟振寰說了句,“沒想到你們中原人這個勞什子的苦葉子整起來,也不比我煉藥制毒簡單多少。”
振寰笑着說,“是,甯兒弟妹這手蒸青膏團茶,做得可跟一般市面上的完全不一樣,可謂精工細作,匠心獨運。”
花未眠輕哼一聲,“我既然能煉藥制毒,自然不會把這個做茶放在眼裡。振寰,咱們回去院裡自己做!”她昂首闊步,拎上二人采摘并揀選的那一份茶芽,出門而去。
她這一表态,無形中起了帶動作用,之前在衛甯兒一路示範中,衆茶姑還低聲嫌棄這做茶方式太過精細繁瑣,沒必要,此刻卻說不出來這樣的話了。一貫要強的楊氏見了花未眠的派頭,一拍胸脯,“哎這做茶難是難了點,但我楊素娥自問繡工不差,這制茶工夫應該也不會壞到哪去。有葉有花,咱娘仨采的那份,咱們也自己做。”
說完,領着兩個女兒去端了她們仨的那份茶芽,問衛甯兒領了一套制茶工劇,自去西屋操作了。
羅芸花自恃繡工跟楊氏分庭抗禮,自然不甘人後,跟另三個繡娘商量了一下,自去領了一套制茶工具也去操作了。邱氏自然也不甘一個人被落下,拉了向雲荷,也趕緊去操作起來。
孫家人一見這場面,本來自家就隻有一個繡娘,這要是再不努力,更是沒有希望賺工錢了。兩家人分開,去領了最後兩套工具也去西屋做起來。
衛甯兒抹了把汗,沒想到事情會起這樣的轉折。
她用竹匾端着自己的六塊茶餅,喊了一直觀戰的向雲松進到竈間,關上門窗以防洩溫。把竹匾攤到幹燥的竈台上,兩人相對,揮舞扇子快速扇動。約摸扇了有一刻鐘才停下來。
衛甯兒拿起一個茶餅聞了聞,味道清香,其中的煙火氣已被扇到隻剩似有若無的一縷,讓人聞了又不确定,想要繼續又無處追尋。看來這大人物所著茶書中對制茶的規矩雖則精緻到靡麗,但效果的确好,可見親身試煉過。
衛甯兒不由微笑,雙手把茶餅送到向雲松面前讓他也聞。向雲松不是個中之人,聞了聞就隻說了句“好”。
衛甯兒讓他說出哪裡好,向雲松就為難了,“不就一個茶餅?難道還能聞出肉味來?”
衛甯兒白了這個俗人一眼,嗔道:“好歹也是松甯茶莊的東家,自家茶莊的餅茶,總要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吧,不然到時你怎麼去賣?”
向雲松讓她問住了,就着她手裡的茶餅繼續聞,“好聞。”
“怎麼個好聞法?”
“香。”
“怎麼個香法?”
“像花草。”
“像花草怎麼個香法?”衛甯兒有意讓他積累些對茶香的描述。
向雲松這回倒是明白了她的用意,也絞盡腦汁想着各種用詞。他伸手環住衛甯兒的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像秋天的草枝花葉的氣息,都彙集到一起了。”
衛甯兒驚喜他有此一說,“嗯,要是春茶,會更香。”
向雲松受到啟發,閉着眼睛繼續聞,“……像當年,在老宅後院,讓你看我舞刀弄劍時的味道。”
衛甯兒心裡浮起一絲意外,心跳快了一下,“那是怎麼個味道?”
“又熱又躁,還焦灼……”
“焦灼?”
“嗯,心焦,你那會兒穿着身水綠色的夏衣,熱得一頭汗。我也熱,想快點舞完放你回去……那時候,在後院,那些花草枝葉被太陽曬得也是這個味道……”
“你真記得那麼清楚?”
“當然,我跳起來的時候看得可太清楚了,滿院的陽光,花草,還有十幾歲的你……”
也許是閉着眼睛的緣故,向雲松能說出很多睜開眼睛說不出來的話。衛甯兒仰頭望着他俊朗鋒銳的眉眼,聽得一陣臉熱加心跳,暗想這些話約摸能趕上振寰對花未眠那種了。現在兩人獨處,要是能勾他說出一句喜歡來,那就太好了。
她的眼神不由粘稠起來,羞澀地看了依然閉着眼睛的男人一眼,“我那時候怎麼樣?”
“你那時候……”向雲松順着她的思路回憶着,“那日太陽太大了,把花草都快曬幹曬焦了。你滿腦袋的汗,油一樣,還順着脖子往下淌,就跟竈梁頭那蠟燭疙瘩似的。”
明明還是這個話題,但這話頭怎麼會走了味,衛甯兒瞬間失望不滿起來,把茶餅撤離了向雲松的鼻端。
向雲松嘴卻還在往外冒話,“我也怕再耽擱下去,你就跟這茶一樣,烤得帶焦冒煙了……瞅你那幹扁身段,要啥沒啥的,跟咱的小茶園剛買下來時的地一樣,又硬又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