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微垂,金谷樓裡整日不休的絲竹樂聲聲入耳,莊相善和裴必徽碰了碰酒盞,喝完第一杯,她贊了一聲“好酒”,開口問道:“珍惜跟你學箭的進展如何?可還順利?”
裴必徽附和地點點頭,又惆怅地搖搖頭:“别提了,我讓她先從手舉重物開始練起,這樣将來才能有力氣拉弓,她卻嫌我不肯好好教她,說什麼也不練了。”
莊相善聽得捧腹大笑,好半天才說:“朽木不可雕也。”
裴必徽漲紅了臉,拍案怒道:“莊九,這話好生過分,你怎麼能在背後這樣說她?”
“我說的朽木是你。”莊相善狠狠地擡眼一瞪,沉着臉道:“珍惜貴為公主,你怎麼能用尋常方法教授她呢?讓她從最無聊的地方開始練,可不就是揠苗助長?再有心想學也被你攪得沒有上進心了。”
她輕輕歎了一息:“看來珍惜是不會再學射箭了,早知如此,昨日應該由我教她的。”
裴必徽臊得面紅耳赤,聽完她說的話卻神神秘秘地笑了起來:“你信不信?珍惜這個時候一定在按照我教她的,刻苦練習呢。”
莊相善搖了搖頭:“她這個時候躲在公主府生悶氣還差不多。”
裴必徽挺直脊梁,正色道:“莊九,你就是想百姓想的太多,想你身邊的人想的太少了。”
莊相善不以為然地喝了口酒道:“願聞其詳。”
“我大周國富兵強,百姓安生樂業,哪裡有那麼多不平事需要你拔刀相助的?而身邊那些确切需要你的,你又對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莊相善沒理會他話裡的另一層意思,隻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道:“裴六,這話我昨日就想問了,怎麼感覺你這次回來,好像成熟了很多?”
裴必徽微微一怔,而後輕聲笑道:“看來我說的也不是全對,你并不是對身邊人的心思一無所知。”
莊相善垂眼一笑,端正姿态,嚴肅地問道:“你昨天打的那個比方甚是奇怪,說什麼醉酒迎敵,可軍營中應當是嚴禁飲酒才對。”
裴必徽雙眼失神地看着酒杯,緩緩開口:“一年前我初到幽州的時候,正值春末,阿爹将我放到了普通軍士的營帳中,那邊風沙又大又不降雨,白日裡熱入夜時冷,我吃住處處都不習慣,心裡實在憋悶得緊,可營地附近的百姓壓根不賣酒給軍營中的人,我想借酒澆愁都沒這個機會。”
“有一次我實在苦得受不住了,便偷偷喬裝打扮到了集市上喝酒,一時不察便喝多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有醒酒。和往常一樣晨起跑馬時,手沒握緊缰繩直接被馬摔了下去,險些被後面的馬匹踏死。”
“父親來看我時那種失望的眼神,至今依舊刻骨銘心。”
除了提到裴公的時候有些動情,其他時候他的神情都十分平淡,好像在講述别人的事一樣一樣,莊相善悶聲喝了好幾杯酒也不知如何開口。
裴必徽晃了晃腦袋,掩面喝完一杯酒後若無其事地說道:“所以我現在可長記性了,絕不會做出軍令禁止的事情,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莊相善看向他,聲調艱澀地問:“珍惜知道此事嗎?”
裴必徽一邊給自己斟滿酒,一邊大咧咧地笑着答道:“我可不敢讓她知道。”
他頓了頓,神情柔軟了一些:“從我記事起,阿爹便教導我戰死沙場是一個将軍最好的結局,我一直以來也都是這麼以為的。但那天出事之後,我竟然學會害怕了,後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心中有了挂礙,便再不能心無雜念了。”
見他如此推心置腹,莊相善也卸下心防說道:“裴六,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說的道理我自然也明白。殿下、珍惜和你都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倘若有朝一日離散,我又豈能不痛心?”
她耷拉着腦袋,竭力想讓口吻聽起來不那麼沉重:“隻是人生在世本就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便痛心也不會痛心一輩子,殿下他會明白的。”
說到别人的事,裴必徽就輕松了不少,他打量了莊相善半天,思考之後大義凜然地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吧,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莊相善不知他又誤解了什麼,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但也沒有掃他的興否認什麼。
兩人沒滋沒味地又喝了一陣,莊相善放下酒杯,擡眼時還是如常的笑着:“今天的酒嘗不出味道,還是不喝了。”
裴必徽也放下了酒杯,應聲道:“在理,不喝也罷。”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金谷樓,溶溶月色落了滿身,與她們一街之隔的小攤前面站着一個高大魁梧的墨袍男子,他仿佛是和攤主起了什麼争執。
莊相善循聲望去,隻聽那個背對着這邊的男人高聲說道:“連芋粉團都沒有,你還擺什麼攤?”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聽過。
手裡攥着湯勺的攤主陪着笑臉解釋道:“郎君,我這兒是熟食攤,确實沒有芋粉團,這樣的東西你該去糕點鋪買,不過估計現下應該是賣空了。”
“罷了罷了。”
男人擡起手在空中揮了兩下,便很不耐煩地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