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王傑希,錢蘊玮的臉上立刻亮起了笑容,邁着小碎步轉到副駕駛的位置。拉開車門後,她忽然又有些進退維谷,心中彎彎繞繞一圈,謹慎地問:“傑希哥,我能坐副駕駛嗎?”
“你坐。”得到了王傑希的允許後,錢蘊玮這才眉開眼笑地鑽進了車裡,伸手為自己扣好了安全帶。
“把圍脖和手套摘了吧,我開了空調。”王傑希見錢蘊玮坐定,便緩緩啟動了車輛。
秋天的夜晚來得早,晚霞消逝了,夜海正向他們走來。街燈依次亮起,他們像置身于粼粼閃光的河流之中,有無數的車流淌過他們身邊。
然而,他們今天的運氣并不夠好,行到半路,忽然憑空降下了一場堵車,攔住了他們前進的腳步。他們頓時像一支小舟,在河中擱淺,茫然四顧,不知何往。
太久沒開車了,忘了考慮晚高峰時的路況。王傑希将手放在方向盤上,心中暗道失策。
在無邊無際的漫長等待中,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天。
他們滿打滿算也隻有一個暑假的交情,而中間又隔着漫長的五年别離。如今驟然重逢,于一星半點的熟稔之外卻是更為廣闊的陌生。他們都需要重新地去結識眼前這個具有了嶄新身份的故人。
“說起來,小玮。”他扭過頭看她,在夜色中,她的一雙眸子明亮如寶石,“下午沒來得及問你,你怎麼會想到來打比賽的?”
這個問題如一枚子彈,在錢蘊玮的心上小規模地爆裂,形成的火花瑰麗又燦爛。
錢蘊玮經曆過一段頗為苦悶的歲月。
四年級時,她征戰奧賽失敗,顆粒無收地回了家。當時已經身懷六甲的媽媽連夜從北京趕回了上海,把爺爺奶奶勸出門後,恨鐵不成鋼地将奧數教材甩到了她的臉上,怒目圓睜道:“我們家沒有這麼差勁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媽媽卻又拎着禮物賠着笑臉上競賽輔導老師家請求下一年的繼續照顧。十歲的錢蘊玮用兩片創可貼掩蓋住眉角的傷痕,看着媽媽艱難地扶着腰,一層一層地邁上台階,身形佝偻而又可悲,她感到心中像是長出了一個全新的靈魂在無聲地尖叫。
後來的一年她幾度陪跑到最後一輪決賽,卻總在臨門一腳時功虧一篑。當最後一絲希望褪去,她坐在光線昏暗的觀衆席仰望舞台上的頒獎儀式,獲獎的學生舉起手中薄薄的獎狀,漫天的彩帶和金雨耀眼奪目,但都不是她的。
媽媽失望至極,對她死了心,不再強求她考取華育。還好那一年她留在了北京照顧新出生的妹妹,兩不相見,自然不必相看相厭。
正當錢蘊玮卸下了包袱聽天由命随波逐流的時候,命運卻以極其惡毒的姿态向她開了個荒唐的玩笑——那一年小升初改了機制,撥了相當一部分名額随機搖号分配。幸運眷顧了她,她被搖中了,以一種可笑的方式得到了華育的入場券。
錢蘊玮不太願意回想起初中的四年生活。搖号結果生成的一瞬間,她就花光了手中的所有好運。她像是個偷竊了别人人生的賊,穿行在本不屬于她的校園裡,身邊的人似乎都帶着對世界了如指掌的自信,而隻有她始終惶恐而焦灼。她的面前日複一日地陳列着五花八門的數字與公式,它們随後又會化為鮮豔的紅叉返還給她。它們毫無意義,它們面目可憎,但它們卻又像是無形的鎖鍊将她捆縛,全盤否定了她付出過的全部的努力,攫奪了她生命中一切的光輝。
媽媽都懶得說她差勁了,她不稀得和錢蘊玮說話。
一日枯坐,她想起語文課上老師的一句随口的援引:“人是懸挂在自我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當時她不理解,等回過味來,便體會到了諷刺,她隐約地意識到了自己被剝奪了織網的權力。每一天,她都能感受到生命力從她并不衰老的身軀中迅速地流逝,她的人生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愛,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漠,隻剩下一堆一文不值的數字和排名。可是她卻也不知道該向誰去抗議與申訴,沒有人看得見房間裡的大象。
她的身邊像是憑空降下了一隻黑狗,不聲也不響,卻總睜着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望着她,像在凝視一道深淵。
正是在那個時候,她在電視屏幕上重新遇見了王傑希。
在蒼蒼天色下,王不留行禦風而來,如一道黎明的霞光,驅逐黑暗。掃地焚香倒地的瞬間,全場陷入了片刻詭異的寂靜。幾秒後,沸反盈天的掌聲與歡呼才呼嘯而來。
離奇、詭谲、不可思議!
“魔術,這簡直是一場魔術表演!”解說員嚷道。
鏡頭毫不吝啬地對準了微草戰隊的新晉隊長王傑希,少年面色沉穩如常,摘下耳機走下賽台,還不忘彬彬有禮地和前輩握手緻意。
錢蘊玮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坐在電視屏前良久,直到節目結束切入廣告才回過神來。她關上電視機,快步跑回卧室,從書桌抽屜的最底部扒拉出一張閃着光的賬号卡。在卡的背面,李齊賢曾用記号筆端端正正地寫下兩個字——“折柳”。
2015年盛夏的蟬鳴又一次在她的耳畔響起。
她将賬号卡在手中握緊,閉上眼睛,想象着她依然坐在少年的身後,像那個夏天裡的無數個日子一樣。白裙的牧師在茫茫天地間複活了,她随着黑袍的魔道一起馳騁,無限自由而又無限逍遙,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無所待而遊無窮,一去不回頭。
荒漠重新長出了綠洲,黑狗遁形了,她的眼底重新激蕩起燦爛的火光,她重新聽得見風聲。她在一瞬間感動到近乎熱淚盈眶。她不要做那無知無識的斑鸠,她要成為鵬鳥,他展翅而去的地方,她也想要抵達。
她決意随他而去。
幾年以後,她吃盡了苦頭,終于以微草青訓營學員的身份重新站在了王傑希面前。面對他抛出的問題,她的心中流轉過千言萬語,卻最終消弭在了一片茫茫的意義之海中。
“因為……”她字斟句酌,“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