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謙原本想直接代勞錢蘊玮剩下的工序的,見了錢蘊玮的表情,他顧念起小姑娘的自尊,頓時又改了主意,寬慰錢蘊玮道:“沒關系的,慢慢來。”
錢蘊玮點了點頭,受了很大鼓勵似的,伸手繼續燙完了剩下的碗筷,動作幹淨利落,沒有再出分毫的差錯。
這場風波過去後,服務員很快端上了餐品。方士謙的信任沒有付諸東流,黃少天的推薦确實不帶有任何的私心,是實實在在的好吃。方士謙見錢蘊玮舉起白色小勺,挖去一塊顫悠悠的千層桂花糕,食物還沒入口,臉上卻已經綻開了滿足的笑容。
他意識到自己也跟着小姑娘笑了起來。
吃飽喝足,方士謙帶着錢蘊玮沿着預定的路線一路南下,從陳家祠到永慶坊再到沙面,中洋雜陳,琳琅滿目。還好方士謙也是個不折不扣的雜學家,再加上之前他被藍雨的那群本地人帶着遊覽過,如今算是故地重遊,于是他扮演起了錢蘊玮的半個導遊,引經據典地向錢蘊玮介紹沿路一景一物有何典故。
他們走的是廣州最出片的線路之一,于是一路上,方士謙也舉着手機為錢蘊玮拍了不少照片。哪怕是在一年中最肅殺的季節,這座花城卻也是燦爛而蓬勃的。在這花團錦簇的底色之上,錢蘊玮卻是一朵最柔美素雅的小花。十七歲的小姑娘一身白裙,安安靜靜地綻放在畫面的中心,笑容溫和,目光盈盈,仿佛是一個小小的永恒。
方士謙放下手機,在心裡思忖着她該是一朵什麼花——雪蓮,他發現他隻想得到雪蓮。她們一樣潔白純淨,一樣柔韌美麗,也一樣都不屬于這裡。
從沙面前往聖心大教堂的地鐵上,方士謙将照片悉數發給了錢蘊玮。借着餘光,他看見錢蘊玮選了一張滿意的照片下載下來,換成了自己的朋友圈封面。他收回視線,感到心間滾燙,像是被閃閃發亮的光芒所充溢。
方士謙和錢蘊玮都不信教,聖心大教堂本是個可有可無的景點,但是顧念到兩個人在榮耀裡的職業,這個地點就顯得格外應景了。真要嚴格說來,牧師這一職位應該來源自新教而非天主教,不過兩人對這個差别都不甚在意。
他們進入這座宏偉的哥特式建築時,正好趕上一場彌撒,可惜每周六下午按例是韓語彌撒,方士謙和錢蘊玮在跪拜椅上聽了半晌,聽不出個所以然,隻知道唱詩班的歌聲空靈又悠揚,仿佛來自曠野。
在韓國神父慷慨激昂的聲線下,方士謙和錢蘊玮晃動着視線研究起高聳建築内的景物布置。錢蘊玮仰着頭凝眸細看穹頂下的華美吊燈,而方士謙則對教堂兩側的玻璃花窗更感興趣。憑着對聖經故事的記憶,他隐約可以辨認玻璃窗上所呈現的宗教事件,但自然是認不全乎。他想象着等日頭再晚一些,暮色四合,金黃的光透過千年的信仰将萬物映照得斑斓。他希望錢蘊玮置身其中——這真奇怪,在他的想象中,沒有他自己,卻隻有錢蘊玮。那時的錢蘊玮也不再隻是錢蘊玮,她也會是天山雪蓮,十字架在她的頸間流動着甯靜的光。虔誠的少女垂下眼眸,将修長潔白的手指合攏,嘴唇微啟,向高懸于頂的上帝完成一次祈禱,或是一次告解。在一片輝煌盛大的鎏金色彩中,她是最溫柔又最璀璨的存在,近乎于信仰本身。在一瞬間,他竟有熱淚盈眶的沖動,仿佛失所的羔羊重又找回了牧人。
緩步回到現實,他将目光落定在身畔的錢蘊玮身上。韓國神父的言語退場了,唱詩班的最後一曲聖歌緩緩響起,将他們含情脈脈地包裹。他身邊的少女竟也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合攏雙手,微阖眼眸,在一片遼遠歌聲中默然祈禱。
于是,他也跟着攏起雙手,垂眸禱告。他不知道那個遙遠的上帝是否真實存在,也不确定祂是否會原諒他長久的不信。他隻知道,比起祈禱,他此時此刻更需要的是一場忏悔。隻是,他尚未勘破他自己究竟想要忏悔些什麼不可饒恕的罪孽——又或許他是知道的,但是他絕不願意向自己坦誠。
彌撒結束,人群散去。方士謙領着錢蘊玮走出高聳的建築物,卻覺得自己還有一小片靈魂凝滞在了背後的教堂裡,不忍離去。
他原本還想着去門口的騎樓街上買點小吃再走,但摸出手機一看時間,霎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于是立刻打消全部計劃,就近叫了輛出租車,直接趕去了場館。
還好,他們幾乎是和微草大巴同時抵達的。王傑希下了車,一眼便瞧見師徒二人從不遠處走來。他朝他們點了點頭,示意他們抓緊回到隊伍。
當錢蘊玮走到王傑希面前時,王傑希歪過頭,用眼神詢問她今天的旅程如何。錢蘊玮讀懂了王傑希抛來的問題,于是她亮起了酒窩,用一個燦爛的笑容作為自己的回答。王傑希放下心來,微不可見地揚了揚嘴角,回轉過頭,帶着隊伍繼續向前走去。
這一段無聲的對話被方士謙捕捉到了。亮色的光從他心間退場,他仿佛從一場過分美妙的大夢中驚醒。他默不作聲地跟着王傑希走進場館,刺眼的場燈晃痛了他的眼睛。在那個瞬間,他隐隐約約地意識到:上帝聽見了他的忏悔,上帝認同了他的罪孽,于是懲罰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