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旅程在開始時并不那麼順利。
王傑希是一隊之長、威嚴萬方自不必說,錢蘊玮和高英傑也都是内斂寡言的孩子。因此,車内一時寂寂,沉重的甯靜覆蓋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不像是在赴一場臨時起意的冬遊,而更像是啟程參加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
“英傑,”終于,王傑希似乎也是難以忍受這過分肅穆的氛圍,打破了沉默,“你怎麼想到要去北海公園的?”
聽見王傑希的問題,錢蘊玮也好奇地探過了頭。北海公園雖不算小衆,但卻也并不會成為旅者的首選。如果是她的話,估摸着會選擇故宮或頤和園等更加聞名遐迩的景點。
成為話題中心的高英傑有些不好意思,說:“小時候我們語文課本裡有首歌——《讓我們蕩起雙槳》……我從那之後就一直想去北海公園劃船來着。”
他始終記得課本上的那幅插圖——藍天,碧湖,紅牆,小船,垂柳,以及遠方莊嚴的白塔。雖然那些隻是出于畫家虛構的筆墨,但卻也構成了他童年記憶中的一道極其驚豔的風景。
後來,他的天賦被微草發掘,戰隊經理和隊長親自登門交涉。高英傑的父母在一開始斷言這是兩個不懷好意的騙子,一口回絕。可是,那兩人卻擁有着驚人的恒心,始終锲而不舍地幾顧茅廬。他們最後一次登門拜訪時,高英傑照例被父母勒令留在卧室房内,但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偷偷推開門,側耳聆聽鐵門外的談話。隻聽微草的經理急匆匆地扒着門嚷道:“我們的俱樂部在北京,我們可以安排讓小高轉學去北京讀高中、讀大學!”
北京!
那像是一道驚雷,降落在高英傑的心上,而童年時代如夢似幻的綠樹紅牆白塔又一次蕩漾在他的眼前。他仿佛看到自己也置身于那幅賞心悅目的插畫之中,他輕輕搖動船槳,于是清澈的湖面排開潋滟的水波。
他豁然開門,站在門口的父親聞聲轉過頭來,眼中閃過了一霎的猶豫。
他看見了那刹那的遲疑,他抓住了那轉瞬的動搖。
于是他來到了這裡。
或許是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理由實在稚拙可笑,一席話說完,高英傑紅着臉撓了撓頭。
王傑希和錢蘊玮各自沉默了片刻。最終,王傑希還是狠下心來,打破了高英傑美好的理想:“現在北海公園還結着冰,劃不了船。”
“啊!”高英傑顯然缺乏在北方生活的經驗,被王傑希點出後才幡然醒悟,轉過頭,也對上了錢蘊玮充滿同情的目光。小少年垮下雙肩,顯然受了不小的打擊。
“沒關系的,湖上現在開了冰場,”錢蘊玮見狀,慌忙安慰道,“我們可以去坐冰上小車。”
錢蘊玮說到做到,進了北海公園,她輕車熟路地領着高英傑直奔冰場。北國風光,千裡冰封。教科書上美麗的白塔映入了現實,靜靜伫立在遠方;而高英傑面前冰凍的湖面玲珑剔透,宛若一枚巨大的水晶。
高英傑站在冰場前,竟看得癡了。
來北京的每一天,對他而言都像是一場夢。他脫離了原本習以為常的平庸語境,來到了這個嶄新的夢幻世界。現實的困難和憂愁退得遠遠的,他不再是那個書桌前默默無聞的學子,他是難得一見的天才,是衆星所捧的月亮,是微草戰隊孜孜以盼的明天。
而那遠方的白塔是如此真實而又如此确鑿,更是讓他将夢做上了巅峰。
可是,高英傑并不是一個驕矜的少年,他的心中始終有一根繃緊的弦:他得到的越多,他便也越是惴惴,總怕一個轉瞬,魂悸魄動,驚起長嗟,夢的幻術失了效,他又重新成為故鄉小城裡的無名之輩。
因此,他瞪大了眼睛,想要将此情此景盡收眼底,趕在失去之前将每一個細枝末節都牢牢銘刻于心。
王傑希并不知道少年複雜的心緒。他買好了冰場的門票,塞進了錢蘊玮手中。
小姑娘接過票,卻微微一怔:“隊長,您不跟我們一起去玩嗎?”
“你倆去玩吧,我給你們拍照。”
王傑希的拒絕是真心實意的。作為土生土長的老北京,他早就對這冰天雪地見怪不怪,眼前的這片冰場是他小時候玩剩下的東西。況且,他也頗有自知之明,曉得若是自己在場尾随,兩個孩子一定玩不痛快。
錢蘊玮和高英傑聞言,倒是齊齊露出了些不安的表情,又紛紛勉力邀請了王傑希幾句,見他拒意堅定,也隻能作罷。
兩人小心翼翼地走進冰場。在錢蘊玮的招呼下,高英傑坐上一輛小小的冰車,握起兩根鐵制的滑冰杖。他正要低頭研究兩根滑冰杖的用途,卻聽錢蘊玮在他身後嚷道:“預備——跑!”随後,背後傳來巨大的推力,是錢蘊玮推着冰車一路助跑起來。冷風呼嘯迎面襲來,涼爽卻不刺人。推出一段距離後,錢蘊玮松手停步,高英傑乘坐的冰車卻依着慣性繼續向前滑移開去。瞬間的失重感後,高英傑擡眼看清了兩邊的景色迅速後移,感到眼前的世界真實而蓬勃。
等到冰車緩緩停止,他回過頭去,卻見錢蘊玮已被他遙遙抛在身後,朝他熱情洋溢地揮着手。
他忍不住朝她咧嘴笑了起來。
很快,高英傑便掌握了滑冰杖的用途,再不需要錢蘊玮的助推。他滑着小車,雙手握住的滑冰杖如同雙槳,引他在冰原上風馳電掣,和騎着冰上自行車的錢蘊玮你追我趕,滿目生機。在透藍的天下,在晶瑩的冰上,在無垠的笑聲裡,他姗姗來遲地生出了一些歸屬感:此時此刻的北京,仿佛完完全全是屬于他的。
在滑着冰車經過白玉石欄杆時,高英傑看見了舉着手機拍照的王傑希,他忍不住擡起手,向他的師父打了個招呼。然而,王傑希似乎是沒有注意到他,并沒有給出回應。
高英傑心中一惑,随着王傑希的視線扭頭看去,于是在他視野的中央出現了錢蘊玮。
一襲紅裝的短發少女單手扶着車把,勻出的另一隻手則比成了代表勝利的剪刀手,溫煦的天光将她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打亮,他這才看清她的臉頰上有一對生動醉人的小小酒窩。
王傑希揚起嘴角,一邊連聲提醒錢蘊玮要小心看路,一邊卻迅速地在手機屏幕上按下幾次快門。
放下手機後,王傑希一低頭才看見了離他更近的高英傑。他将臉上的笑容收了收,雖仍是微笑,但卻回到了平日一本正經的模樣:“英傑也是,注意安全。”
高英傑颔首答應,心中卻蕩開了許多疑問。
他跟在王傑希身邊多日,朝夕相處,敬若神明,但卻是第一次看見王傑希露出那樣的表情——眉眼低垂,嘴角噙笑,斂起了平日的莊嚴與凜冽,周身流動起溫情脈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