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表格資料頁上,像是會遊的小金魚似的,看得季少虞眼皮越眨越慢。
哭過之後的眼睛很累,總覺得眼球裡有東西,除了一個勁兒眨眼消除不适,也隻能閉上眼。
很快,輾轉反側整夜的季少虞就快睡着了。
常理的聲音,也好似蒙了層霧,越飄越遠,越來越小。
淩一看着他,漸漸地也聽不見常理在說什麼。
肯定沒睡好。
季少虞的睫毛很長,有光從頭頂打來時,就會有淺淺的陰影,看着眼下的烏青更重了。
他想碰碰季少虞的發絲,就像昨晚接吻那樣,手指穿過他的黑發。
指尖動了動,碰到了發絲的影子。
這時,季少虞終于撐不住了,手一卸力,腦袋往桌上砸去。
——淩一伸手接住了他。
季少虞醒來,臉頰貼在淩一寬厚的掌心。
鄧東看了眼,又快速移開。
常理:“……季少虞,不要用你的腦袋攻擊你的隊友。”
季少虞:。
他推開淩一的手,勉強支撐起身體,可眼睛還是睜不開。
他半眯着眼,一直熬到散會。
耳朵和專注力徹底歇菜,斷斷續續隻聽見了:
“晚上收拾東西……明天出發……離校……”
明天就走?挺好的,不想待在這兒。
季少虞忽然覺得鼻尖有點酸,但又很快忍下。
“行了,都散了吧。”常理揮手散會。
季少虞頭一個站起來,從兜裡掏出一包東西,丢到了淩一身上。
常理:“……季少虞,不要使用武器攻擊你的隊友。”
季少虞回頭做了個鬼臉,在被常理追殺前拉着鄧東跑掉了。
淩一獨自留在房間,輕輕撥開了印着藥店名的塑料袋,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偏過頭,方窗外出現了季少虞的身影。
程浪在屋外等着他們,應該也看出了他的異樣,神色焦急地彎着腰詢問,還拉着鄧東問怎麼回事。
季少虞搖搖頭,跳上程浪的背,就這麼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
淩一深吸口氣,拿出手機。
【xY:小魚,對不起。】
【小魚開啟了好友認證,你還不是他(她)的好友。請先發送好友認證請求,對方認證通過後才能聊天。[發送好友認證]】
早該知道有這麼一天。
連「對不起」都來不及說出口的一天。
淩一眨了眨眼,點開短信,将未能發送出去的話,原封不動地輸入進去。
【收件人】的11個數字,滾瓜爛熟。
-
叮咚!
季少虞喝了口水,仰頭看着樹葉縫隙淌下的金色光線,慢慢閉上眼。
“小魚,你手機響了。”
見他不動,程浪還想提醒,卻被鄧東搖頭阻攔。
鄧東捏着冰棍,小心翼翼地放到季少虞腫起的眼皮。
[他哭啦?]
[閉嘴。]
程浪的口型交流計劃也落空。
他坐到了長椅的另一端,替成大字癱在中間的季少虞,趕走投來好奇目光的路人。
風徐徐吹着,三人面前的湖泊蕩起漣漪。
細細的波紋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就像季少虞忽然發出的嗚咽聲。
程浪和鄧東挨得近,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
[不管他嗎!?]程浪瞪大了眼。
[讓他哭會兒吧。]鄧東蹙眉搖頭。
這是季少虞第二次哭,第一次在去藥店給淩一買藥的時候。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徹底令他眼淚決堤的會是聽到淩一否認的時候。
“不對,你不該為這個哭……”
季少虞拎着塑料袋,一個勁兒地揉着眼睛,直到用掌根死死按住雙眼,才總算止住了眼淚往下掉。
“被一個男的騙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就你看不出來……季少虞,你是傻子嗎?”
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看他。
小時候,他二表哥沈來老愛欺負他,說他哭起來很好玩,嘴唇都抖成篩子了,還一個勁兒咬着,最後,實在憋不住了,嘴一張,眼一閉,嚎啕大哭。
現在不能這麼哭,大人不能這麼哭。
可是,當他走回到江大小校門口時,還是沒忍住,蹲了下去。
嘴一張,眼一閉,嚎啕大哭。
他氣自己是個傻逼,被人玩得團團轉,還以為是真愛。
“你騙我錢啊!你騙我感情幹嘛?!初吻!我的初吻!!!”
季少虞罵人的詞彙太匮乏,可這發瘋似的大叫還是引來了圍觀。
幹着發瘋的事兒,但當人看清他臉後,母愛和父愛一起泛濫,紛紛拿着紙巾上前安慰。
沈來騙他,他哭起來很好看。
皮膚白,雙頰有點肉,眼睛又黑又亮,睫毛和碎發都被打濕,像被雨淋的小貓。
有人安慰,眼淚又開始往外冒,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着一顆,咬着嘴唇,也有低低的嗚咽聲溢出來。
現在也是。
程浪沒忍住揉了揉他的肩,季少虞便彎着腰,手臂撐在膝蓋上,一聲聲抽噎起來。
“他,他為什麼要騙我.......他是不是故意報複我......就是想看我出醜......”
程浪壓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憑直覺接話:“你說的誰啊?淩一嗎?”
季少虞哭聲消失,紅着眼看他:“你也覺得是淩一嗎?”
程浪:“啥?”
鄧東推開程浪,吸氣道:“小魚,昨晚我就跟淩一在一起,絕對不會......”
“我要再去問他。”季少虞抹了把臉,大步離開。
程浪還是沒明白,一個勁兒地追問鄧東,到底怎麼回事。
“小魚不是不相信我。”鄧東答非所問,捏着已經融化的冰棍,“他隻是希望是他。”
-
教學樓。
季少虞紅着眼找到淩一時,他正在被一個男生告白。
“競賽需要準備的材料群裡發過,自行搜索。”淩一看了眼面前的手機,“沒有加聯系方式的必要。”
樓梯間裡,淩一的話語帶着回聲。
站在他對面的男生面紅耳赤,低頭推了推眼鏡,小聲道:“我就是想,在外地也好有個照應。”
“決賽還會去國外。”淩一說。
都是成年人,言外之意都聽得明白。
那人也聽懂了,鼓足勇氣說了出來:“淩一,我覺得你真的很優秀!江大物理系人人都是擠破頭進來,但你還是那麼遊刃有餘!我真的很欽佩,也很喜……”
“我有喜歡的人了。”淩一依舊面無表情。
“對,對不起!”男生的脖子紅了起來,“我明知道你是直男,可是……對不起!”
淩一欲言又止,沉思片刻,最後“嗯”了聲了事,轉身下樓。
腳步聲不大,季少虞卻聽得很清楚,就像剛才的對話那麼清楚。
季少虞握着冰涼的不鏽鋼扶手,稍稍低頭就看見了步履匆匆的淩一,還有失落離開的男生。
“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他倚着欄杆,緩緩在台階坐下。
他根本沒有準備好問淩一,甚至當他聽見淩一聲音時,第一反應也不是沖出去質問,而是躲起來。
季少虞不明白自己要做什麼。
但現在,淩一給了他答案。
淩一是直男。
“不是他。”
三個字好似在空曠無人的樓梯間裡回蕩了許久,直到季少虞入睡,也鑽進了他的夢裡。
夢裡,他變成了一頭小毛驢,邊哭邊拉磨。
仔細一看,磨裡放的是他曾給依依發去的肉麻情話:「想你了」「想見你」「今晚可以見面嗎」……
磨頂上還瞟着街機遊戲的像素字:季少虞的真心。
他越往前走,磨盤裡的真心就被碾得越碎;他不走,身後的摳腳大漢就會撅着個嘴親他。
小毛驢覺得很委屈。
摳腳大漢長得太吓人了,大腹便便像豬剛鬣,滿臉胡茬像李逵,感覺下一秒就會“黑诶忒”一口痰吐出來像普男。
小毛驢尥蹶子不幹,嚎啕大哭。
眼見摳腳大漢張牙舞爪朝他走來,一條健碩有力的大長腿将其踹飛。
長腿萌妹蹲下身,溫柔地摸着小毛驢的腦袋。
“我知道,你不是小毛驢,你是小魚。”
季少虞一個勁兒地點頭,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不哭,有我在。”
季少虞的毛驢頭套終于被摘掉,他一頭紮進了對方懷裡:“依依,你終于來了,我等你了好久,嗚嗚嗚。”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我不是依依哦。”
季少虞擡起頭:“淩一?”
“我也不是淩一哦。”
季少虞看着萌妹摘掉了人皮面具,露出了摳腳大漢的臉,一對長滿惡心毛發的大鼻孔沖着他,熱氣全噴到他臉上!
“嘿嘿嘿!小魚!嘿嘿嘿!啵啵啵~”
“啊啊啊啊啊啊!!!”
季少虞驚醒,頭冒冷汗,雙手緊緊捏着被子。
“小魚,你醒啦?”
“小魚,你醒啦?”
“小魚,你醒啦?”
季少虞被齊齊圍在他床邊,各個穿戴整齊,精神抖擻的隊友吓了大跳。
眨眨眼,他想起開會時提到的,今天就會啟程回京港,可現在才淩晨三點!
“我家的私人飛機被偷了?我們要走回京港?”
程浪調試着登山杖的長度,笑了聲:“啥呀?今天球隊團建,露營啊!”
季少虞:“哈?”
開會走神,不看微信,半夜被抓起來爬山,是他應得的。
清晨四點,夜色還未散去,晨霧充斥着雲龜山崖下林間。
鳥鳴婉轉,空谷回響。
季少虞的登山包裡東西不多,走起路來輕飄飄,險些在濕潤的青石台階上踩滑。
“小心。”
寬厚的大手貼上他後腰。
被摳腳大漢追一晚上的季少虞,對肌膚觸碰很是敏感,隔着布料也瑟縮了下。
季少虞回頭。
細雨如銀絲,在淩一握着的手電光束中翻滾,季少虞的視線也在他臉上滾了圈。
淩一戴着黑色沖鋒衣的兜帽,襯得他沾着雨絲的肌膚更是冷白,薄唇抿着,隻有雙眼是炙熱的。
莫名地,他想到了依依。
季少虞“嗯”了聲,扭頭往上走。
雨停了,五月初生出的嫩芽被雨洗過顔色漂亮。
季少虞靠在長滿青苔的巨石上,看着它們出神,心不在焉地揮着撿到的木棍。
他沒有将依依的事情告訴任何人,鄧東或許猜到了,但應該是想給他留面子,什麼都沒問。
他沒說是因為身邊人如果知道了,肯定勸分。
雖然,一氣之下删了人,但他還是想跟依依好好談談,隻是……
季少虞垂下眼,他還沒準備好。
“要喝水嗎?”淩一遞來擰開的礦泉水瓶。
季少虞被吓了一跳,沒控制好手上力度,木棍脫手,“咻”地旋轉着飛向崖下。
季少虞:“……我的,棍子。”
淩一已經做好被季少虞會哭着嚷着,讓他賠棍子的準備,卻不想,他隻是拍了拍手,轉身離開。
四年了,季少虞從沒像今天這樣,連個白眼都懶得給他。
淩一覺得不太妙。
季少虞也覺得不妙,僅是一個遞水的動作,又讓他想到依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