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裡，季少虞翻了身。
淩一送的花束被他抛至身後，孤零零地躺在床墊旁。
程浪和鄧東先後來過，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搖搖頭，繼續把自己藏進薄毯裡。
他在想淩一說的話。
淩一說得沒錯，季少虞又在怪自己。
怪自己那麼輕易地就被人騙，漏洞百出的說法，也能把他哄得團團轉，還以為自己是在「救風塵」，替一個長期遭受偏見的「高個兒女生」出頭。
季少虞長舒一口氣，平躺下來，望着帳篷頂。
我到底喜歡依依什麼呢？
一見鐘情？
輕松解決掉偷拍狂和「小腦不全」——力量和勇敢。
日久生情？
總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察覺他的所有情緒——溫柔和貼心。
這些特質都沒有特定的性别指向，女人、男人都可以具備。
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怎麼就喜歡上一個臉都沒見過的人。如果，事先知道他是男性，還會喜歡嗎？
季少虞越想越煩，跟被撈上岸的小魚似的，在床墊上摔腿狂扭，裹緊被子，企圖把自己悶死。
最難受的，是他發現自己實在太想依依了，居然在最讨厭的淩一身上，都能看見他的影子。
掀開被子，他拿起手機，再次看見了通訊錄亮起的紅點，點開還是那個黑夜繁星的頭像。
【驗證消息】
【xY：小魚，對不起。】
【xY：小魚，我是男生，是我騙了你。】
【xY：小魚，我是真的喜歡你。】
季少虞丢掉手機，疲憊地閉上眼。
三天了，他終于睡着了。
五月初的山頂，氣溫剛好，隻是蚊子太多。
季少虞被蚊子叮醒，撓了撓滿是紅包的手臂和腿，又癢又難受。
“點了蚊香也沒用。”他看着帳篷紗簾外的蚊香盤，小聲嘟囔道。
晃神的功夫，季少虞想起了方才的夢。
那些荒謬的情節都沒再發生，有的隻是依依。
依依站在他面前，沒有穿小裙子，沒有假發，更沒有口罩——
是個高大的男人，當季少虞試圖看清臉時，他醒了。
忽然，帳篷口的光被擋住大半。
季少虞愣愣地看着有人撩開簾子走了進來，背着光，那身形和輪廓卻和夢境裡人完美重合。
“醒了？”
不等他反應，淩一已經坐到了他腳邊。
“怎麼，打擾你的美夢了嗎？”淩一笑着問他。
季少虞回過神：“你來做什麼？”
淩一揚了揚手中的驅蚊水和止癢棒：“早該給你噴驅蚊水，但看你睡着了就沒進來。”
季少虞抓了抓亂得跟雞窩似的頭發：“謝了，但晚了點，已經快被咬死了。”
“沒事，我帶了止癢棒。”淩一攤開掌心。
季少虞伸手去拿，卻被牽住。
淩一單手擰開止癢棒：“先塗手臂。”
止癢棒散發出的薄荷清香，令季少虞想起了什麼，手往後縮了縮。
“疼嗎？”淩一蹙眉，仔細檢查着他的手臂，“是哪裡，破皮了？”
季少虞也知道自己反應過度，搖搖頭。
兄弟之間，互相塗個藥也是正常的，鄧東也幫他塗過來着。
手臂塗好了。
腳踝又被握住，清涼感再次襲上了他的小腿。
兩條腿都仔細檢查，确保沒有遺漏後，淩一松開手：“好了。”
這時，他遞來了淡藍色的驅蚊噴霧。
季少虞雙手拿過，對着身體就是毫無章法地亂噴。
“驅蚊液不是這麼用的。”淩一笑了笑，“噴在你的肌膚上，用手揉開，讓它形成保護屏障才可以。”
季少虞聽懂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對塗滿止癢膏的四肢下手。
忽然，一隻手伸到他面前。
淩一眉梢輕挑，用眼神詢問他。
淩一接過，大手包裹住噴口，嗞聲過後，他微微攤開濕漉漉的掌心，另一隻手的食指沾了點，小心避開淡綠色的藥膏，在叮咬縫隙處，慢慢塗抹。
“側一點。”淩一用手點了點他的小腿。
季少虞乖巧地将腿側過，露出更為柔軟的小腿肚。
帳篷裡，薄荷清香在他們周身萦繞，沒人講話，卻總是保持着肌膚觸碰的微妙。
透明液體從淩一指縫裡滲出，沿着他手背凸起的青筋，緩緩流向結實的手臂，像河流。
“過來。”
季少虞回過神，擡眼看着淩一，聽他說：“脖子也要擦。”
他将手撐在身體兩側，上半身朝着淩一靠近。
淩一連忙低下頭，又一次地将驅蚊液噴灑至掌心，雙手合十，來回搓揉：“會有點涼。”
說完，他将視線落到季少虞微微昂起的下巴，眼皮一垂，看向他滾動的喉結。
沾滿液體的雙手放在脖子兩側，輕柔按壓，一下、兩下......第三下，他的手就要探向如桃核般的喉結。
“你自己來吧。”
淩一忽然将驅蚊液給到他。
季少虞半知半解地點點頭：“哦，謝謝啊，麻煩你了。”
淩一點點頭，收回眼，離開帳篷。
-
中午吃烤肉，季少虞沒什麼胃口，吃了兩口便下桌。
淩一捏着烤肉夾，看着程浪和鄧東跟他說了什麼，季少虞笑了起來。
接着，季少虞跳到了鄧東背上。
鄧東還在跟程浪說話，甚至沒有回頭背上的人，自然地背着季少虞往通往湖泊的柳樹林，像是做過許多次一樣。
淩一手中的夾子被人拿走，那人道：“淩隊，你要是不樂意烤，我沒來就行，快被捏碎咯。”
淩一擦了擦手，拿起手機，看着石沉大海的好友驗證，再次陷入沉默。
一直到夜幕降臨，季少虞才回來。
他渾身都在淌着水，速幹衣褲都緊緊貼在身上，并不算厚的肩膀、纖瘦卻緊實的腰和有布料褶皺，卻依舊飽滿挺翹的......
淩一移開眼。
“小魚，我那兒蚊子多，來你這兒換衣服成不？”
“行。”
淩一冷着臉，将手中的牛肉串不輕不重地翻了個面。
吃過晚飯，蚊子更多了，十來盤蚊香也不管用。
“回去換條長褲。”淩一拿着給燒烤扇風的蒲扇，在他腿邊扇着，“衣服也換了。”
季少虞“哦”了聲，回帳篷還給家裡打了幾個電話，便重新回到了草坪。
他朝着圍在爐火旁衆人走去，視線在幾個空位上掃過。
這時，淩一的手搭上身旁野餐椅的椅背。
季少虞剛邁開步子——
“小魚。”鄧東叫住他，“來，坐這兒。”
季少虞在鄧東和程浪中間坐下，仰頭喝水，看向淩一。
他和淩一之間隔了五六米，中間還有個準備烤棉花糖的火爐。
隻見，淩一放下了手，身體向後靠去，沉着臉跟平時沒什麼區别，卻又好像不一樣。
“小魚，吃橘子。”鄧東将剝開四瓣的橘子遞到他手裡。
淩一雙手抱胸，腮幫子鼓了鼓。
一群男的坐一塊兒，除了聊球，就隻能聊聊男女話題。話題沒一會兒就聊到了各自的女朋友，或是心儀的對象。
季少虞不想聽這些，淩一似乎也是，他拿着手機起身離開。
叮咚！
季少虞拿出手機。
【淩一：驅蚊水噴了？】
【小魚：我換了長褲】
【淩一：嗯，還是會被咬到。】
【淩一：回帳篷，再補點。】
季少虞将手機揣回兜裡，準備起身。
“诶！淩隊是沒女朋友，但可是有喜歡的人啊！”
季少虞握着扶手的手指捏緊了一瞬，重新坐了回去。
說八卦的人跟淩一同系，跟他前室友姚望還是高中同學，知道的「内幕」不少。
“我靠！誰啊？”
“怎麼之前沒聽說過？”
“淩隊？他都不跟女孩玩的！誰啊？”
衆人好奇不已，季少虞也是。
隻見，那人雙眼放光，身體前傾，興緻勃勃道：“不是我們學校的，是他高中的校友！”
季少虞瞳孔微縮，掌心有些冒汗。
鄧東敏銳地察覺到什麼，扭頭看着他。
“淩隊之前那說呢，對那人念念不忘，放不下！”
季少虞抓起礦泉水瓶，灌了一大口，眼睛跟金色飛賊似的，左飛右飛......就是落不下，直到——
“說是他們年級的校花，可受歡迎了！畢業的時候收到了好多禮物！淩隊就連别人收了罐紙星星，都記到現在！”
-
“诶，小魚，那你也應該認識那個女孩吧？”
“長啥樣啊？是不是特好看？”
“說說呗！”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季少虞。
他手中被捏得變形的礦泉水瓶，被鄧東默默拿走，這才回過神。
“誰？”季少虞大夢初醒。
“淩一喜歡的那個校花啊，你們不是校友嗎？漂亮不？”
季少虞嘴角動了動，緩緩點着頭說：“嗯，的确挺漂亮的。”
“那校花是不談戀愛嗎？怎麼沒跟淩隊在一起啊？”
當事人不在，現在隻能問季少虞；當然如果淩一在，他們也不敢八卦。
這個問題并不難答。
隻是季少虞說不清是哪兒有點不舒服，過了許久才開口。
“因為那女孩兒，喜歡的人是我。”他說。
全場啞然。
喝啤酒的，拿着易拉罐懸在半空；嗑瓜子兒的，含着瓜子殼吐不出來；烤棉花糖的，被突然竄高的火苗襲了下手。
“哎呀呀呀！燙燙燙！”
這一聲打破了沉寂，很快大家都開始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怪不得他倆之前不對付呢，原來是情敵啊？”
“我說呢，多大點事兒能讓倆人掰扯這麼多年呢！”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小魚，你也别放心上！”
季少虞笑着點點頭。
忽然，他覺得有點喘不過來氣，明明沒有汗卻很熱。
他将衣袖和褲腿都撈了起來，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撚着衣領不停扇風，低頭盯着鞋面。
蚊子飛來咬了他好幾口也沒發現。
“這也說不上情敵吧？”
程浪放下雞爪，站起身，一副要再為季少虞扳回一城的模樣。
他高聲道：“我們小魚又不喜歡那她，是淩一自己追不到人。是不是小魚？”
季少虞回憶着最後一次見「校花」的場景。
那是他在江城的最後一天。
“你的情書我有收到，字兒寫得真漂亮！”季少虞将手中的棕色正方體紙盒遞了過去，“但這些禮物我不能收，謝謝你曾經喜歡我。”
女孩沒多意外，但還是失落地垂下眼，接過堆滿未拆開禮物的紙盒。
很快，她就發現了一個陌生的透明玻璃罐，罐子裡裝滿了彩色紙星星。
這不是她送的，但想來季少虞收到的禮物太多，一時弄混也正常。
她拿起來看了看，重新放回去，收下季少虞今天發出的第七張「好人卡」。
季少虞不知道，在他離開後有人從樹後走了出來。
“學霸？哦不，淩一同學，有什麼事嗎？”
淩一垂着眼，聲音有些啞：“他送給你的？”
女生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星星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幹脆點了點頭。
......
“淩一記了很久的那罐紙星星，就是我送給那女孩的。”他突然開口。
衆人不解地看着始終低頭的季少虞。
“的确沒想到，淩一記仇能記這麼久。”
季少虞說完笑了笑，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