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哥還沒下班啊?”
生活助理名叫劉凱,人挺随和,GAO上上下下氛圍也都比較輕松,不論管理層隊員還是工作人員,見了面彼此都能聊幾句。
“正準備走呢,這不最後給小明送趟衣服就跨年去了。你們這是要出門?”見厲明送去幹洗的衣服被池浪穿了,劉凱也沒說什麼。
“嗯,我們也去湊湊跨年的熱鬧。”
劉凱又跟他們聊了兩句就下班了,厲明進屋去拿東西,池浪看了一眼窗外提醒他:“今天有點兒冷,你也穿厚點。”
“嗯。”
帽子圍巾口罩全副武裝的厲明坐進車裡之後也不肯把裝備摘下來,他這副瓦楞紙似的身闆兒很容易就被冷風吹透了,得好一會兒才能回溫。
這個時間出租車網約車都不好打,池浪就開了自己的車,雖說不好找停車位也是可以想見的,但那是到了地方以後才需要考慮的事。
車裡開了暖氣,走到半路厲明終于把兜頭蓋臉的家夥什兒都脫了,戳着手機無聊地滑動。
“座位在中間靠前的位置,不用擠到前面池子裡使勁仰頭看人鼻孔,也不用杵在山頂上看螞蟻在亂七八糟的燈光裡蹦迪,還算可以。”厲明沒什麼可聊的,池浪就主動跟他說話。
“嗯。”厲明對這種現場觀看演出的流程沒有任何概念,除了“嗯”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票根上有出場藝人的名單,你可以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池浪從兜裡掏出那兩張紙質票遞給厲明。
大緻浏覽一遍,好像也沒什麼特别的。厲明在現實生活中可以說是有些孤僻,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自己和虛拟世界裡。但即便是在死宅群體裡,他也算是很少見的物種了,流行大熱的,受人追捧的他統統不感冒,偶爾能挑動腦中緊繃幹澀神經的東西全都是和他本人一樣極度邊緣難以被常人理解的小衆作品。跨晚主打一個大衆同樂,請的嘉賓自然也多是近一年裡熱度較高的,雖說名單上有許多因為網絡信息流被動認識的名字,但他們對厲明來說都可有可無。說不上反感,但也沒多大興趣,反正他主要是陪池浪,順便感受一下這種從未體驗過的能讓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興奮愉悅的陌生人聚會。
他想試試看,自己是不是也能稍微被感染到,也能不再像一滴融不進水中的油,變得普通一點。
盡管在别人眼裡他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卻很難感受到那些随處可見的細枝末節。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是無法解決。
想要平凡且有希望地活着,那他恐怕要先解決掉自己。
停車位果然很難找,池浪在兩條街外一個大型商超的地下停車場勉強落腳,此時已經七點五十多,而他竟然還不緊不慢地拉着厲明去負一樓的超市買了點零食,等進入市體坐到位置上時兩首歌都唱完了。
“還行,不算晚。”他十分看得開地說。
厲明摟着自己的保暖裝備,雖然他的手腳被低溫凍得有些發木,但步行兩條街又讓軀幹周圍隐隐發汗,室内暖氣一吹,他覺得有些難受。
果然是瓦楞紙,冷熱都很輕巧。
“嗯。”
周圍的觀衆在第二個節目結束後集體揮舞着手臂歡呼尖叫,這下耳朵眼兒裡也一陣發漲,厲明一時弓着背愣在那裡,感覺胸口有點悶。
“來。”池浪似乎是看出他的不适應,一手搭住肩頭輕輕地把厲明推向椅背,好讓他坐得松快些,一手拿了瓶礦泉水,等他放松了脊背之後擰開瓶蓋遞到人嘴邊,“這人氣兒,生生能把暖氣效果加強一倍。你腦門兒都出汗了,不嫌熱啊?羽絨服脫了吧,要不拉鍊拉開也行。”
厲明被他的話提醒了,敞着懷喝了兩口水,挺在座位上緩了一會兒,果然好多了。
“芒果幹兒吃麼?”主持人念完串場詞,第三首歌的旋律響起,音響聲音挺大的,池浪隻好湊近了跟他說話。
“吃。”為數不多的愛好成了厲明此刻最大的安慰,他不客氣地捧着一整包芒果幹吃起來,一片接着一片,好像不知道停。
“吃這麼多不齁得慌麼?下巴颏兒都得累了吧。歇歇,喝點兒水。”
台上唱了什麼厲明沒注意聽,反正好像挺耳熟的。但池浪似乎也沒怎麼聽,要不怎麼知道他吃得一口氣兒都沒停過。
“噢。”厲明感覺自己這會兒是個聲控的,要幹什麼全靠池浪指揮,其餘時間保持待機。
熟悉的,空虛恍惚的感覺一點點漫了上來。
周圍是雜亂不清的音樂和人聲,空氣幾乎過載。厲明好像被海草纏住腿腳,動彈不得的同時還要忍受潮熱海水的搖蕩沖擊。
他開始有一點後悔。
但即便沒有跟池浪過來,他知道自己的情況也跟現在差不了多少。
如果池浪留在基地和他一起訓練,他會感到抱歉,因為他毀了一個完全不讨厭的人的夜晚,難以完全靜下心投入遊戲。
多數時間厲明隻想一個人呆着,可真等隻有自己了,一旦遊戲結束,起身吃東西或者去衛生間的短暫間隙裡,那種悄無人聲全世界仿佛隻剩自己的感覺也同樣令他内心裡一片荒蕪茫亂。
和自己相處,真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一件事。
厲明讨厭這樣的自己,可惜他擺脫不掉。
“這首歌你聽過嗎?”開場兩首大概率是熱場炸歌,第三首的曲調就和緩了不少。近些年網絡上新出的歌池浪都覺得乏味,但耳邊這段熟悉的旋律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學生時代,懷念且抓耳。
“好像聽過。”厲明看起來有些迷糊。
“誰和我一樣,等不到他的誰,愛上你我總在學會,寂寞的滋味……别說你會難過,别說你想改變,被愛的人不用道歉……”池浪整個人側身傾靠在厲明旁邊,跟着台上一句一句唱起來。
很奇怪,明明音樂聲很大,台下觀衆也幾乎都在合唱,厲明卻能清晰地聽到耳邊池浪清透幹淨的嗓音。
他唱得沒有多專業,也沒多動情,但一字一句都在唇舌間化為顆顆分明微冷光亮的雨滴,沒有模糊成黏膩潮濕的一片,每一滴都輕輕落在他唯一聽衆的耳膜上,像不挽留也不癡戀的眼淚,分明可見,卻不祈求有人回頭看他一眼,用憐憫的姿态施舍什麼。
很好聽。
厲明偏過頭看他,看一雙薄唇開合唱着苦澀,唇畔卻洩露一絲笑意。
憋悶的感覺逐漸被淅淅瀝瀝的雨滴驅散,被偏見刻上不祥含義的年末之夜在雨珠細微卻緊密的重力中逐漸磨平字迹,回歸可以被重新定義的空白。
“會唱的話一起唱啊。”池浪抽空對厲明說,沒有得到回應也不在意,一個人唱一個人聽也很好,重要的是他的歌聲會被聽到。
晚會節目單很豐富,流行舞曲民族搖滾hip-hop交響樂應有盡有,被旁邊那人歌聲一點點帶進晚會氛圍的厲明終于全身心地投入到整台演出中,感官藤蔓一般舒展開來,延伸向舞台和觀衆席的每一個角落,汲取雨露,也迎接陽光。
于是歌舞不再喧鬧,呼喊也不再嘈雜,一切都被敞開在清風碧浪間,變得明晰暢快。
“這個歌手我熟悉,他的表現力太好了,但一唱live就容易劈嗓子,不信你聽下一句……”
“這首你沒聽過?初中那會兒風靡校園,我還在校慶日唱過呢,雖然那時候唱得不怎麼樣,全靠臉撐……”
“這鼓手挺帥的,但跟我比還是差點兒意思。你這什麼表情,我好歹也是競圈一枝花……”
什麼時候開始笑的厲明記不清了,隻知道嘴角的弧度一旦失守,臉上的笑就再也收不住了。
出乎預料的一個夜晚,以及身側總能制造層出不窮驚喜的一個人。
厲明今晚的話有點多,說說笑笑間心口都微微發燙。
大腦些許暈眩,他看向左手邊的人,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一切。
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那種此前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卻被他視而不見的平凡生活中的微末快樂。
因為有人告訴他,這沒什麼特别的,也并不困難。
隻要向前邁一步就好。
光亮與陰影其實隻有一步之遙。
這樣的夜晚太不尋常,厲明忍不住舉起手機,像偶爾路過花朵和晚霞那樣拍下照片,收藏進隻有自己能看到的相冊。
台上激昂演唱的樂隊,台下揮舞手臂的觀者,以及……座位中間的零食,和角落裡清瘦有力骨節分明的一隻手。
那手腕上戴着入場時統一發放的熒光手環,和厲明腕骨邊上的一樣,正變換着溫和流動的光芒。
“十、九……六、五……三、二、一!新年快樂!”
新年到來,台側倏地燃放起層層上升的煙花,在不知何時打開了穹頂的露天場館上空綻出絢爛明亮的顔色。
人們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彼此擁抱,親吻,共同慶祝這個嶄新的日子。
“新年快樂。”池浪拿起自己的飲料瓶,和厲明的礦泉水碰了一下。
“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翻越過舊時光的人好像真的可以快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