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明先跑了一趟醫院,在門口的醫療器械專賣店挑了一副拐和一輛輪椅,又在出租屋偏西北一點的建材市場裡轉了半圈,選了一個小浴缸。
每天的日常生活厲向東自己基本可以料理,他沒有外傷,但因為打了石膏,也防止他站不住導緻二次摔傷,厲明還是決定給他裝一個浴缸。
兩家店都有送貨上·門·服·務,浴缸也有專人安裝,付完錢後厲明先行坐車往出租屋走。
西區這幾棟樓剛建成時大概也住過條件不錯的人,起碼出租屋的浴室裡是留有裝浴缸的進出水口和固定地腳的,租房時房東給他發過尺寸,要不他也想不起來還能裝這麼個東西。畢竟從小到大從沒用過這玩意兒,小時候都是去澡堂,就連住處有獨立衛生間和淋浴都是長大一些之後才體驗到。
好在浴室面積不大,那個尺寸隻夠裝個小浴缸,挺适合腿腳不方便的人用,坐進去比較舒服,也安全。厲明選的這款沿比較寬,還方便骨裂傷患把腿擱上去。
厲明打開門進屋的時候,厲向東正躺在床上一邊哼唧一邊刷短視頻,嘴裡還對某個出鏡者評頭論足着。
卧室房門被敲了兩下,厲向東看了過來。
周邊幾棟房子雖然都裝有暖氣片,但由于城市發展逐漸被邊緣化,不在供暖範圍内,厲明給屋裡裝了空調。厲向東是會享受的,反正水電費是他兒子出,這會兒暖風呼呼吹,屋裡的臭氣在門窗緊閉的室内尤為明顯,差點把厲明熏出個好歹。
他往後退了退,臉偏向冰冷的客廳緩了下才開口。
“等會兒有人送輪椅和浴缸過來,我會每周給你打生活費,吃飯點外賣吧。平時我沒空,沒比賽的時候再送你去複查。你要能顧得住自己就先這麼着,傷腿别沾地也别沾水就行,要有困難我再給你請個護工……”
話沒說完,厲向東就撇着胡子拉碴的嘴角嗤笑了一聲:“你老子都摔成這樣了你還要去打那什麼破遊戲,還請護工?呸!裝吧你就!小視頻上哪天不是這個月嫂把小孩兒摔地上,那個護士照着老不死的臉piapia狠扇的新聞呐?你嫌我活得不夠長想讓别人來弄死我是吧?!”
隻是聽他說了幾句話,厲明的呼吸就已經明顯急促起來。
要不是為了等送貨的人來,他已經和以前一樣摔門走了。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抓起枕頭捂住厲向東的嘴好讓世界安靜下來的沖動。
屋門關上,但裡頭的質問和辱罵還是從隔音基本為無的牆壁裡清晰地透了出來。
無法,厲明虛掩着房門走出屋子,點了根煙。
他沒問厲向東是被誰因為什麼打成這樣的,打架是他的家常便飯,并且沒追着人家要醫藥費,多半是他自己的原因。
厲明就沒見過他占理的時候,也不想了解厲向東那些聽完隻想讓人誇對面一句“揍得好”的挨打史。
送貨的人很快到了,一幫人開始裝浴缸,同時另一位給厲明講解着輪椅的使用方法。
丁零當啷的聲音,講解說明的聲音,以及卧室裡大着嗓門無邊謾罵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攪得厲明有些頭昏腦漲。
他拆開回來路上買的一條煙給幾個人分了,意思是讓他們多擔待。
努力忽略工人礙于收了煙隻好偷偷看看卧室又看看他的眼神,厲明想起小時候在外面小飯店吃飯,厲向東也總是這樣。
他那時在鐵道裝卸隊,每次吃飯都和隊裡的男人一起,身上裹滿火車往來運送的面粉或煤屑,不是全白就是全黑,一張臉上時常隻有倆眼和一排牙能看清。
累是實打實的,厲明也心疼過。
可飯桌上隻要春姐多說一句,他就會仗着自己是小隊長,要面子,當着一圈人的面對她又打又罵,極其難聽,下手也沒有輕重,甚至可能把嘴角打出血來,直至那些男人把他拉開。
于是厲明也恨他,十成十的。
等浴缸終于裝好,輪椅也學會用了,厲明送走了所有人,屋裡終于隻剩下一種單調的噪音。
耐着性子試圖給厲向東講輪椅怎麼用,才講兩句就被打斷,厲明就住口了。他把說明書和放大鏡一起扔到床頭櫃上,因為厲向東開始上年紀,有點遠視。
不願意請護工也挺好的,估計人護工也不願意照顧這麼難伺候的人。
厲明本打算扔下輪椅就走,但厲向東躺了一天養足了精神頭,這會兒有點來勁,比生産隊的驢續航還足,不住地罵他不來照顧自己,是想等他一個人摔死在這棺材屋裡。
“跟你那個沒成色的媽一樣靠不住,一個跟野男人跑了,一個瞧不上自己老子也要跑……”
聽他提到春姐,厲明立刻像被燒着的火星一樣飛快轉身,一雙手死死鉗住厲向東的肩膀,令他動彈不得。
盡管這些年已經看過許多次,可每次厲向東都會被厲明盛怒下卻仍顯得黑沉沉的一雙眼睛吓到。
陰鸷的眼神像是燒着一團黑色的火,厲明盯着厲向東的眼睛,如猛獸咬住獵物的喉管便不再放開。
他聲音低啞,語氣卻可以稱得上平靜:“你自己不要護工,怨不了别人。我勸你别太作,如果我現在的工作沒了,你還指望能安生躺在這裡養傷?恐怕你人也早就沒了。”
厲向東瞪着眼睛想坐起來推他,又被厲明一胳膊肘掼了回去:“我要真走投無路了,你覺得那時候你會在哪兒?”
他粗暴地把厲向東裝模作樣套在無名指的戒指撸了下來,裝進自己兜裡。
那雙手滿是厚繭子,甚至沒破皮,黑紅的皮膚隻是被磨得更紅了一些:“以後有事兒說事兒,但别再一直打電話煩我,也别再提她——你不配。
“人都走這麼多年了,為什麼走的你比誰都清楚。這兒又沒外人,裝深情給誰看呢?不惡心嗎。”
厲向東像是不服,但又不得不服,龇了龇滿口黑黃的牙,酒糟鼻裡喘着粗氣。
或許是因為行動不便,他這次的屈服顯得格外僵硬,眼神裡也滿是暗沉沉的灰敗。
走之前,厲明最後警告他:“再讓我聽見你潑她髒水,或者隻是提她的名字,你這條斷了一半的腿就會徹底斷掉。”
下雨了。
厲明頭一次見冬天下雨下得這麼歡實。昨天明明還在飄小雪。
他顯然沒有帶傘。
胃忽然有些疼,他想起自己沒吃晚飯,加上昨晚幾乎沒睡,零件就開始運行不暢。
在出租房樓下門洞内站住,他摸出手機想打個車,卻又看到幾個未接來電。這次是池浪打的,還發了微信問他在哪兒。
池浪不像厲向東那樣催命似地打,每半小時一通,微信也隻撿重要問題問,不會不知所雲地一股腦兒發來無數段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廢話,更沒有60秒恐怖長語音。
「今日浪高八米:你在哪兒?」
「今日浪高八米:下雨了,我去接你」
「今日浪高八米:我在北四環河邊,上回碰見的地方」
池浪來接他了。
并且敏銳地猜到了他的位置。
厲明看着屏幕上短短幾行字,忽然感到一直被自己壓抑着的面對厲向東時的疲憊都緩慢而安心地一邊上湧一邊逸散。
現在冒雨跑過橋一定會全身濕透,但厲明不想池浪知道這個藏着自己所有不愉快的地點,隻猶豫了半秒就邁開腿沖進冰冷的冬雨中。
在橋面上跑到一半就看到了打着雙閃的車,車邊撐傘站着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
盡管橋上沒有路燈漆黑一片,那人卻還是似有所感,也向這邊邁着長腿跑了過來。
“快快快,一月下這麼大的雨也真是開了眼了——凍成冰棍兒了吧?車上有熱水和毛巾。”
池浪沒問他為什麼不發定位淋着就過來了,也沒問他來這裡是要見什麼人做什麼事。他隻是把大半的傘檐斜到厲明那邊,右手半摟不摟地環着一雙已經凍到發抖的肩膀,手掌在他上臂來回搓了幾下。
厲明感到面部發僵,幾乎說不出話來,隻點了點頭,坐進車裡能看到不僅是嘴唇,他整張臉都凍得發紫。
池浪往他手裡塞了一杯熱飲,自己則拿一條幹毛巾幫他擦着頭發和外套。可能是真的太冷,池浪能感覺到某人梗着脖子渾身僵硬。
喝幾口水再吹一會兒熱風,身體終于逐漸找回知覺。
“車座都濕了,等會兒回去是不是得拆下來……”
本來還等着聽他開口要說什麼的池浪有點氣不打一處來:“你人還濕了呢,估計腦子裡也進了不少水吧?”
厲明隻是有些不好意思,被他一嗆不出聲了。
池浪語氣沒多激烈,隻是表達關心,但厲明意識到自己這樣說可能會顯得對方是會在意這種小事的人。
見人終于老實靠在椅背上,池浪把毛巾扔給他自己擦:“事兒都辦完了?”
“嗯。”厲明對厲向東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也不敢再亂說話,隻點了下頭。
池浪收回看他的目光,發動車子。
這會兒看着倒挺乖。
一路上厲明都微微偏頭看向外面的雨,以及被車窗霧氣模糊了的霓虹燈影,不知在想什麼。
走到半路,他忽然讓池浪停車。
“怎麼了?”
“想起有點東西要買。”厲明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移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傘拿着。”池浪靠邊停了車,看到厲明打着傘走進路邊一家西點店。
他回來得很快,手上提着兩個小蛋糕跟一大兜吃的。
“餓了?”
“有點兒,沒來得及吃晚飯。”
裝在一起的甜點有蔓越莓芝士,藍莓面包,巧克力卷,三明治,玫瑰吐司和黃油可頌等等,滿滿一袋,厲明手指頭都勒紅了。
這架勢,隻要是之前分贓行動的當事人,就一定會想起梅總那抵得上一麻袋量的零食來。
而當事人隻有兩位,都在這兒了。
當然,西點店裡也隻有普通大号購物袋,還是比不上梅總的零食大禮包。好在厲明這種有來必有往的習慣沒有一闆一眼到吹毛求疵的程度,不然要是他真按同等體積來買,池浪真要頭疼了。
“梅總買的那些還剩挺多呢。”池浪曲起指節敲了敲方向盤。
“先吃我的。”厲明少見地用了命令句式,“鮮面包保質期短。”
“那你還買這麼多?”池浪笑着,看起來挺愉快,并不像在為怎麼及時吃完這些而發愁。
且他默認了這些都是給自己的,絲毫沒有分享給其他隊友的自覺。
厲明在袋子裡挑挑揀揀,指着每一樣糕點開始規劃:“餅幹類可以放久點,先不急。帶奶油果醬和奶酪的這些就放冰箱,什麼時候想吃再拿出來。我問過老闆了,現在是冬天,冰箱冷藏可以把保質期延長到3-5天。你早餐的時候可以吃,餓的時候可以吃,排位等時間的時候閑得無聊也可以吃。分攤到每一天其實也沒多少。”厲明很少說這麼一大段話,說完捧起池浪給他買的已經變溫的熱茶連喝了好幾口。
池浪很有節奏地慢慢點了幾下頭:“不錯,節食要有計劃,養膘也一樣,這個星期的肉我是長定了,就等出欄了。”
厲明忽然想起GAO聚在一起吃火鍋那次,他還暗自嘀咕池浪把十多盤涮菜都堆到他面前是不是喂豬,看來人類的本質總是相通的。
時候不早了,池浪重新上路。
“冬天多吃點兒怎麼了。”厲明自言自語似地咕哝了一句。雖然因為買多了,他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還是多加強一下·體育鍛煉吧,省得躲得過育肥期躲不過開春兒。”
“……你健身?”
厲明被“育肥期”噎了一下,但像是對鍛煉的話題挺感興趣。
盡管在GAO的這些日子他整天都窩在機位前,也沒動彈幾下。
“不算,就隔三差五去一樓健身房抻抻胳膊腿兒,省得變成僵豬,厲老闆賣不上好價錢。”
“……”厲明有些無語,喂豬這個篇兒還翻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