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區的老巷子被·幹冷的風和吹不散的黴味填滿,走進一家門頭噴布卷曲變形的小面館,厲向東照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熱幹面,就着揣在懷裡隻剩個瓶底兒的二鍋頭,呼噜呼噜地把面條掃了個幹淨。
拎着工具包和水泥桶腳步稍顯虛浮地來到公交車站,上車後才想起來要掃碼,慢慢悠悠點着手機把後面的乘客堵了半天,司機聞見他身上的酒味也沒吭聲。
走到車廂中間站定,一個響亮的嗝顯示出他午飯的内容,旁邊坐着的年輕姑娘立刻起身擠到後排去了。
厲向東見怪不怪,咧着嘴怪笑一聲,大喇喇地坐上剛空出的位置。
經過十幾站,車在東區一處新小區外停下。
厲向東下了車,在小區門口被攔下時掏出工頭李隊長給辦的假瓦工證,但不頂用,他又當面給住在這裡的客戶打了個電話,跟業主确認後保安才揮揮手放他進了門。
戶主發現他喝了酒先是眉頭一皺,懷疑地問他這狀态能不能幹好活兒。
厲向東一改在公交車上的橫勁兒,換上一副賠笑的嘴臉說喝得不多,才一兩不到,胃裡墊點兒酒他幹起活兒來才更麻利。
對方沒再說什麼,指着客廳牆面告訴他要是弄不利索工錢可不好拿,随後因為公司有急事離開了,交待說傍晚他會回來看效果。
厲向東點頭哈腰地把人送到門邊,确認客戶下了樓,腰闆兒立馬挺得綁直,顯出他幹瘦身體上一塊格格不入的啤酒肚。
水泥沙子和清水按大緻比例倒進桶裡,無聊的攪拌過程中,厲向東嗷一嗓子沖還是個毛坯房模樣的地面吐了口痰,嘴角輕蔑地撇了撇。
從中午幹到天黑透,聽到戶主回來的腳步聲,厲向東趕緊把地上那口痰拿鞋底蹭得隻剩塊濕印子。
“老闆,你看……”
話沒說完,戶主就指着一整溜貼得幾乎要歪上天花闆的瓷磚沖他嚷嚷起來,手上的金表和佛珠串兒撞得叮當響:“你這貼得是什麼東西?都快歪到姥姥家去了!我就說幹活兒呢還喝得醉醺醺的就過來了,像話嗎!我告訴你,這絕對不行,一分錢也别想拿。我現在就給你們工頭打電話,什麼沒譜兒的人都敢叫來。我這可是結婚要用的新房,趕不上日子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淨他媽瞎耽誤工夫!”
長年累月澆注在體内的酒精早就成為流淌在厲向東血液中的一部分,他撒了個小謊,其實喝了二兩,不能算很多,但它能輕易喚醒多年深入骨髓麻痹神經的慢性中毒狀态,令一個看上去尚能維持清醒的人瞬間丢失神智。
“一分錢也别想拿”成為導火索,對于長期囿于困頓的人而言,兩百塊錢甚至重于刑罰。
拳頭想也沒想便揮了出去。
因為一天兩頓酒,厲向東沒少惹事。
沒吵兩句就開始動手是他跟人發生矛盾,甚至是與人交往時的标準流程。
表達能力為負,慣愛無理取鬧,大打出手結尾,而後惡性循環。
因常年吸煙喝酒不好好吃飯,厲向東瘦得骨頭凸出,拆一根小腿就能當戰錘使的那種。
憑着常年豐富的鬥毆經驗一時跟看上去孔武有力的男主人打了個平手,但要不到錢多半也就算了,大不了換下一家趕緊把飯錢掙到手。他不敢告訴工頭,怕被開除,身無分文又因為某種原因不敢大張旗鼓地去找厲明要錢,隻能盡可能保住這份賴以糊口的工作。
與之相比,這家的戶主就不一樣了,他光明正大地先報警再叫幫手,厲向東一聽這話立馬爬起來,竄出了交房不久的嶄新樓房,眼睛裡還泛着陳年的濁黃,匍匐其間的紅血絲不知是源于宿醉還是打紅了眼。
這趟活兒不光白費勁,還挨了一頓打,腿被踹得疼了一路,慢慢溜達回出租房打開燈一看,厲向東才發現腳踝腫得老高。
他向來掙一頓吃一頓,掙不來就隻能喝西北風。
原本喝一頓西北風也勉強能過,但停止奔逃的動作歪在床上後,逐漸升級的痛感慢慢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
抽氣呼痛聲壓制不住地從沒有聽衆的嘴邊溜出,于是厲向東撥出電話,給自己找了一個聽衆。
晚上11點,和褚震排完又自己練了兩把的厲明起身出去抽煙。
摸出手機,他發現自己因為靜音而錯過了幾條未接來電。
号碼來自同一個人,最晚的一通呼叫是兩分鐘前。
厲明緊了緊呼吸,攥着手機一時沒有動。
很快,自行熄滅的屏幕又兀自亮起,沒有震動也沒有鈴聲,但那串沒有備注姓名卻無比熟悉的手機号仍像無形的重量壓着他。
手指沉重,直到快挂斷厲明才走上三樓走廊盡頭,極不流暢地将接聽鍵按開。
厲向東很少給他打電話,兩人最常見的交流是厲明每月打過去的房租水電費和少許生活費,以及偶爾見面時的拳腳相向。
這号碼像是一種噩耗預告,一旦撥出,絕對伴随着厲明不願聽到的消息。上一次是厲向東從老家來S城找他要一個落腳的住處,這次不知是什麼。
他不能不接,因為打不通的号碼會異常堅持地不斷撥出。上一次厲明和反複明滅的屏幕來電顯示僵持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他敗下陣來,在西區租下一套老房子,打得厲向東躲在破門闆後不敢出來,他自己卻收獲了一場慘不忍睹的比賽。
厲向東露出衰老端倪的叫喚聲轉換成電流傳來時,厲明剛點着的煙抖了一下,把手機殼側邊燎出一塊不完整的圓形焦黃。
“哎喲……你個爛心爛腸豬狗不如的不肖玩意兒,你老子都要被人打死了,疼得動都動不了啊,心狠得一個電話都不接……要我就剩最後一口氣兒,等你接了也早咽了氣了,你這白眼兒狼不可能給我收屍的啊……早知道就該把你屙茅屎坑裡喂蛆,不然怎麼臨到頭跟個廢物一樣屁都靠不住……把老子扔在這棺材闆兒似的破屋子裡不管不問,見天兒累死累活還吃不上飯,埋汰得跟幾·把眼兒一樣……我這疼得死去活來的,你他媽的就等着看我死呢是不是啊……操·你——”
厲明沒有聽完,直接挂了電話。
他下意識擡起手想抽一口煙,手指卻控制不住地發着顫,把一口沒抽兀自燒了大半的煙灰全部抖落在鞋上。
重新拿出一支,按了兩下打火機才點着,厲明深深吸了一口,卻在吐氣時忽然嗆到,撐着牆壁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可以打倒他,卻還是懼怕看到他,或者僅僅聽到他。
仍悶在肺裡的煙氣随咳嗽的動作在體内沖撞着,厲明咳到全臉通紅,眼睛裡也爬上跟厲向東如出一轍的血絲時才慢慢停下。
今天是假期,所以無須跟鄭郴請假。他悄悄下樓走出基地,沒有驚動任何人。
出租屋裡煙酒臭氣熏天,甚至在把人送到醫院并忍受了一路不間斷的謾罵後,那氣味仍在鼻端揮之不去。
等厲向東做完檢查已經是淩晨兩點。
骨裂。醫生拿夾闆給他固定,叮囑盡量減少活動,還開了内服和外用藥——當然是不能飲酒的,厲向東開始幹嚎:“不讓我喝酒,你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喝一輩子了,喝死去求,死了也喝!”
厲明冷冷地看着他:“瘸了剛好,喝死就更好了,你看我是會哭還是會笑。”
雖然聽上去很冷血,但厲明知道自己有一半是氣話。他并沒想好厲向東真死的那天自己會做什麼。嚴格來說他隻想過自己的,其他一切人的生死他都不會主觀期待着能發展成一個什麼局面,他隻逼迫自己。
厲向東橫着眉毛:“你别指望把我扔給醫院,要是死了就直接放到太平間等着火化。我就算是真時候到了,你也得親自來給我收屍,到時候比這可臭多了,爬滿蛆!那你也得親手給你老子下葬!我一輩子都是你老子,老子就是天!”
厲明沒理他。
弄好一切把厲向東弄回出租屋時已經是淩晨四點。他本身就體質偏弱,拖着個骨頭被酒浸透了的老無賴來回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眼神都懶得給躺在床上仍罵罵咧咧的人。
厲向東說他沒吃晚飯餓得慌,厲明沒有反駁“這個點西區上哪兒能給你弄來吃的”,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厲向東,哪怕跑遍整個西區,隻要能離開那間屋子和那個男人喘一口氣,他都覺得是個好主意。
跑出來的時候厲明隻穿了件加絨外套,因為見厲向東多半要見血,他怕把羽絨服弄髒,沒法見人,自己又不會洗。剛才忙前忙後出了一身汗,現在忽然閑下來走到仍下着小雪的室外,厲明很快就覺得渾身一片濕冷。
西區鮮少有24小時營業的門店,厲向東住的那棟出租樓附近漆黑一片,原以為真要跑遍西區,沒想到隔一條街就看到有小超市還在營業。厲明感到有些驚訝,又覺得尋找的過程太短,他還不想回去。于是他在超市買了點泡面餅幹火腿腸,提着袋子往東過條馬路,站到風中卷着水汽更顯陰冷的河邊抽煙。
西區的黑寂襯得東區更加繁華,淩晨四點也是如此。明明走過橋面就能輕易買到需要的東西,可厲明很清楚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換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