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一事無成也不知道該怎麼成的男人一樣,犯橫耍狠吹牛皮的事兒厲向東在年輕的時候沒少幹。
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恐怕他會延續這種狀态直到身體硬件宣告報廢的前一刻,除了權力,不向任何人低頭。
他本以為自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蕩狠角色,可一旦涉及這件事帶來的後果,他就不得不收斂腥臭的獠牙和肮髒的指甲,隻敢對着家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龇牙咧嘴,面對外人時頂多打幾句不痛不癢的嘴仗,真酒精上腦打起來了也不敢纏鬥,總要尋機會第一時間逃離戰場。
在這個随處都可能被目擊和記錄的年代,他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即便渾身上下沒剩幾個子兒,他也不敢上門去找親兒子要錢。
他得學會“隐身”。
腿差點被踹斷的第二天,工頭李隊長就打來了電話,問東區那家的新房裝修是怎麼回事兒。
彼時厲向東剛喝完酒,大着舌頭罵罵咧咧,說是主顧挑刺兒,一言不合還把他腿踢斷了,也沒個人能給他做主。
隊長知道他平日裡什麼操行,說人昨天就找他興師問罪了,你喝成一灘爛泥去幹活兒,還幹得一塌糊塗,那些瓷磚全都得敲了重貼,嚴重影響了他裝修婚房的進度,沒讓賠錢就不錯了。
厲向東一聽這話不樂意了,他尋思:我腿都讓人幹廢了,你還在這兒說我的不是?話裡話外還想讓我賠錢?什麼人呐?老子不給你幹了!這腿妥妥兒的工傷,你們得倒給老子錢!醫藥費、誤工費、還有那什麼精神損失費!
可話又說回來了,他不能把事鬧得太大,不能太引人注目,隻好忍氣吞聲地跟李隊長來回扯皮,把自己的石膏照發過去,說家裡馬上就要揭不開鍋了,大過年的你們忍心看着我餓死?
李隊長當然有自己的計較。
厲向東那單活兒幹砸了,錢拿不到不說,還連累他也挨了頓罵。個沒臉沒皮的不感激他幫忙找活兒不說,竟還想獅子大開口訛他一筆,這能行?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找門路幫忙辦了假證,你厲向東還出個屁的工,吃個屁的飯!還能撐到過年?早餓死了!
隊長越想越氣,難免由這檔子事兒牽連出厲向東往日的種種“罪行”。此人慣是個不靠譜的,當初是看他可憐才帶着一起混口辛苦飯吃,往後肯定是不能再留他了。
不僅如此,這個冤大頭隊長本人也不可能認——誰把你腿踢斷的找誰去!
為了讓厲向東再也不敢提錢的事兒,他得先下手為強。
和幾個信得過的工友商量的時候,他們提起厲向東還有個兒子,說現在的年輕人可不好打發,手上又沒數兒,萬一他報警了,或者叫來一幫小年輕跟大家夥兒往死裡對着幹怎麼辦?哥兒幾個還想趕緊回家過年呢。
李隊長知道厲向東的這個兒子,但從沒親眼見過。
一塊兒喝酒的時候,厲向東老抱怨兒子不成器,是個白眼兒狼。但他從沒提過媳婦,隻喝多時說過一句“跑了”。不僅如此,他也從不讓人上家裡去,還經常鼻青臉腫地帶傷上工……總感覺這人藏着啥事兒,日子也指定過得好不到哪兒去——說不準那傷就是他兒子打的呢。要不是看他整天端着個慫樣兒,還真怕他惹出什麼麻煩來。
加上這次厲向東口口聲聲說自己腿斷了,雖然這人嘴上一直沒個準數兒,但就算沒斷估計也不輕,畢竟平時是個傷口流着血也犟着不去包紮上藥的人,所以李隊長認定自己就算把人揍一頓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就是吓唬吓唬,讓他閉嘴,又不往死裡揍。
他算準了不僅厲向東本人不會放半個屁,他那兒子也不會管,更不會報警——腿都折了,要報警早報了,還能等到現在?
兩邊一直在各懷鬼胎地互相推诿,但都沒把話說得太難聽。
直到年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李隊長打給厲向東,說自己手上還有個活兒,等幹完後結了款就帶着禮上門來看他,讓他安心過年。
于是覺得自己是赢家的厲向東樂呵呵地把出租屋的地址給了他。
年底是裝修淡季,每逢這段時間,多數工友們會都找人介紹些别的零工來做,彼此之間的聯系并不頻繁。
臘月二十九,衆人手上的活計都收了尾,李隊長把這夥人叫到一起,趕到北四環的出租屋,答應一會兒等事情了了鐵定請他們吃頓好的。
一幫人擠在老樓擁擠的過道上,敲門後半天才等到裡面開門。
“哎呦嗬,這不李隊長……跟大家夥兒都來了?”厲向東臉上堆着并不怎麼真誠的笑,說話也一股子陰陽怪氣,好在這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早習慣了,平時看李隊長的面子也不跟他計較。
“來了來了,這不他們幾個都說回鄉前來看看你,讓你好好養病麼。你這怎麼也沒個輪椅——噢,有啊?用拐杖多不安全,哎你慢着點兒,老姜你倆扶一把啊,我這手裡還提着東西呢——就坐沙發上呗,哎你兒子怎麼也不說請假照顧着,這一天天的,能有多忙啊?”
李隊長看到厲向東腿上真打了石膏,行動不便不說,人看着也憔悴得跟老了十歲似的,他就趁厲向東轉身往裡走的時候遞給衆人一個先不要輕舉妄動的眼神,意思是隻要厲向東放棄要錢,就沒必要動手了。
把在鄰街小超市買的東西放到茶幾旁邊,幾個人随意找地方坐下。
聽到李隊長最後那句話的厲向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鼻孔裡喘了一通粗氣。似乎是覺得這樣喘氣不過瘾,他又掏出褲兜裡随身攜帶的煙,徑自抽了起來。
厲向東沒接這個茬,想着也别噴空了,不都要返鄉嗎,給完錢趕緊走人就行了呗。
雖然一下子來這麼多人有點兒不合理,但依着工頭平時那副息事甯人的性子,總不能是上門來給他揍一頓的吧。
“醫生咋說啊,啥時候能走?”厲向東一起頭,李隊長和他帶來的人也跟着摸出了煙。
“傷筋動骨一百天,老話不都說了嗎?”厲向東慢悠悠地吐着氣。
“那你這哪兒都去不了,也洗不成澡,是挺膈應的。”見對面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李隊長決定先禮後兵,順着他說兩句。
“那可不,要擱大夏天,早臭了!這都還是次要的,我現在路都走不成,别說接活兒了——這不瞎耽誤工夫嗎?不光是這,要是落下病根兒,以後七老八十了再來個老寒腿,那不純受罪嗎?”厲向東跟展示商品似地,手掌攤開在傷腿邊吸引着衆人的目光。配合指間夾着的煙,看着跟熏艾灸似的。
他感覺自己挺有理,要不隊長能又是煙又是酒又是水果地提着上門嗎?這個錢就該是自己的。
叫老姜的那個悄悄對李隊長指了指手腕,後者默契地從他空無一物的關節處腦補出一隻手表,并理解了他的意思。
這邊兒等着回家呢,怎麼打起太極來了?今天的目的本就簡單粗暴,聽他說這些廢話幹啥?
李隊長見厲向東還在賣慘,明顯是想要錢,打進門他也算客套了好幾句,要完面子就該要裡子了,終于決定直奔主題。
“東哥你看,我們今天就是來慰問的,這人跟禮都到了,我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畢竟你那個活兒也沒幹好,人沒找我要錢都算走運了,就算有人要賠你醫藥費,也該是動手的人賠,跟我這頭兒有什麼關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厲向東聽着他這話勁兒不對,有點急了:“怎麼就跟你們沒關系了?我是你手底下的人,工傷懂不懂?你身為領頭的,一分錢都不出那可能嗎?再說,我們這群人的假證都是你給辦的,我要是抖落出去,你們都别想吃好果子!”
隊長聽見他這麼說,明顯是要撕破臉了,也耷拉下臉皮,變了語氣:“别給臉不要臉啊。你一個光知道喝酒啥啥都幹不成事的窩囊廢,老婆老婆跑了,兒子兒子不管你,還威脅我?假證的事兒說出去,第一個吃官司的就是你自己!還跟我這兒裝橫,腿瘸了都不敢吭一聲的貨,你往哪兒抖落?去求吧你!”
随後雨點般的拳頭砸了下來,唯獨避開了帶傷的那條腿。
後脖子挨第一下時,厲向東下意識用手背撐了一下,煙頭點在石膏上,熄滅成一個焦黑的圓點。
從中午起床開始,厲明就覺得有些心慌。
他分析可能是因為昨天和池浪rank到很晚,回屋後又睜着眼挺了半天都不困,睡眠不足導緻的。
爬起來洗漱,因為沒有了緊張的賽事日程,他難得邊刷牙邊漫無邊際地放思緒自由跳躍。
中午吃什麼呢?想省事就點外賣,但冰箱裡那麼多東西呢,不吃也太浪費了……池浪放在自己房間冰箱裡的面包吃完了嗎?再不吃過完年肯定也要壞……那還是用阿姨買的菜随便做點兒吧,雖然本人手藝過于一般,但素菜還是能應付的,一律清炒就完了……池浪貌似什麼都吃,但他好像不會做飯?要不上他家去的那天也不會隻有吃黃焖雞的份兒了……那就蒸半鍋米飯,炒點豆角、土豆、豆芽什麼的,下一頓的也連帶着解決了,熱熱就行……昨天池浪肯定是怕他一個人待着悶得慌才主動來雙排的,之前那個事兒就算過去了?後面也裝傻就可以了吧……
正想着,人已經走到了廚房。厲明打開冰箱,拿出了他需要的食材。
找削皮器和刨絲刀費了點功夫,他剛關上櫥櫃門,放在案闆旁的手機忽然顯示進來一通電話。
是厲向東。
太突然了,他完全沒打算在假期才剛開始的時候和對方有什麼聯系,直接抓着削皮器愣在了原地。
從來電界面盯到屏幕熄滅,厲明希望它不要再自己亮起來。
但和以前一樣,沒人理睬他的心聲。
一遍,兩遍,到第三遍他才接。
沒有人說話,隻能聽到手機那頭傳來一陣陣仿佛病入膏肓的粗粝喘息。
無論如何,他得過去一趟。
厲明扔下流理台上正加速流失水分的幾樣菜品,直接打車去了出租屋。
車上他忽然想到池浪被命令監督他吃飯這回事。
假期第一天就沒做到,他感覺很不好。
屋門沒關,厲向東罕見地沒有躺在卧室床上,而是半死不活地歪在客廳沙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