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揍得鼻孔糊滿鼻血,除左腿外身上全是淤青。
茶幾塌了,但沒有稀巴爛,不知是怎麼成了這個造型。
别的東西倒基本保持着原樣,一如既往地破敗着。
很明顯,厲向東被人打了。
見他這副鬼樣子,厲明特别想一走了之——他再也不要給這種人收拾爛攤子了。
裡屋的空調還開着,暖風絲絲縷縷地攪進客廳冰冷的氛圍中,反生出陰風陣陣的效果。他無力地坐到地上,寒氣順着脊椎骨直沖大腦。
這時他又想,要不就在這兒結束吧——被髒污蒙覆,成為它們的一部分。他實在沒什麼心力再拖着這個此生最不想見到的人往前走了。
室内一時安靜得瘆人,隻有街邊偶爾傳來炮仗聲,突如其來的動靜又驚起厲向東一陣呲呲啦啦的喘氣聲。
厲明被這兩種聲響連番吓到,後一種甚至更駭人一些。
他忽地犯了潔癖,不願呼吸厲向東将滅的死氣,于是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快速起身打開門窗,很快就冷得渾身發抖。
物理降溫捎帶來一絲理智回溫,厲明撥了120,牙齒打着顫告訴對方這邊的基本信息。
電話挂斷後,重回死寂。
從基地出發到現在已經過了将近一個小時,厲向東明顯失去了大部分行動能力,而屋内的煙氣仍濃得吓人。
這種人難道不會抽自己的二手煙抽死嗎。
厲明努力将注意力從自己身上轉移,避免陷入除了痛苦什麼也得不到的陳舊叙事。
他盡可能讓邏輯跑起來,梳理接下來要做的事:本不想和這個人一起過年,但現在看來似乎躲不過了。或者……可以請個護工?但人家還能24小時守在旁邊嗎?請兩個,兩班倒?也有可能根本用不上——萬一他今天就咽氣了呢?
厲明不能否認,在聽到厲向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氣聲時,他内心的某個角落浮現出了一團扭曲邪惡的期望——要是能就此擺脫他就好了。
他甚至難以對懷揣這樣陰暗想法的自己進行什麼道德批判。
什麼殘忍?什麼變态?他隻想解脫。
但這個人必須自行死亡。
為了擺脫殺·人嫌疑,厲明又給厲向東蓋了層薄毯,窗戶也關小了些。
這是在幹什麼?做完這些厲明忽然很想笑。
他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搞笑天分。
救護車很快到了。
出診的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初步确認患者除了腿部骨裂舊傷,另有兩處肋骨骨折,以及大面積的軟組織挫傷。
不知是疼得還是吓得,随便一碰,厲向東就忽然活過來了似地試圖嚎叫,但因為喉嚨裡可能有血痰,他咳不出來,不僅說不出話,甚至一度陷入了輕度昏迷。
醫護人員十分小心地把人擡上擔架,因為老得掉渣的樓内沒有電梯,他們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厲向東送上救護車。在樓道内艱難拐彎的時候,厲明還奇怪怎麼這樣都沒磕碰,他甚至滑稽地腦補了擔架上的人骨碌碌滾落台階的畫面。
在救護車上,護士用吸痰器幫厲向東清出了血痰,而後戴上了呼吸機。印象裡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安靜地出門,厲明也難得不必考慮他人的目光。
十多分鐘後,救護車停在了急診門口。
還是熟悉的繁瑣流程:跟車陪同,繳出車費,挂号,檢查,拍各種片子,做各種化驗,診斷,看是否需要安排住院,繳各種費用,拿藥……過程中伴随着沒有盡頭的走動和漫長等待。
借着一種陷在程式化步驟裡的麻木和急于中斷這種等待的心情,厲明向值班護士和等待區的其他病人家屬打聽了怎麼請護工,并以嚴重高出市價的薪酬迅速聯系好了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大哥。
由于基本隻有輕微外傷,加上厲向東清醒過來後堅持不住院,當天晚上兩人就回到了出租屋。
厲向東不再中氣十足,而是跟說夢話似地不停嘀咕着什麼,頭上的繃帶被他扯得七零八落,時而警惕時而茫然的眼神在小屋裡亂轉,但又像什麼都沒看見,偶爾他渾濁的目光落在厲明身上,才忽然提高音量,卻不再控訴兒子不孝,隻陰陰一笑,說:“像我。”
厲明本以為自己被凍得沒知覺了,聽到他這毒咒般的兩個字時,全身還是不可遏制地彈動了一下,覺得可怕極了。
“罵人都罵得拐彎抹角的,熊樣兒。怪不得呢,一個隊的排擠你,同學都不跟你玩兒,就連你媽都不要你——就是一坨廢物點心,臭魚爛蝦!
“你小子别以為能上個電視就多牛逼了,扒了那層皮,還不是個連大學都沒上過的豬腦子,隻會打遊戲的小流氓?還看不上老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我的種,咱倆是一路貨色!走到哪兒都人嫌狗厭!今天被人算計,老子認栽,你的黴運可是娘胎裡帶的,你以為你還能長翅膀飛了?跟我一樣,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看到了。
一想到厲向東在随便哪個APP裡搜索自己的名字都能看相關消息,厲明就惡心得直發抖。
他想反駁,張着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想警告他不許再提春姐,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抽幹了力氣。
不想被他監視,不想和他産生一絲聯系,更不想被人發現自己的親爹是這樣一号人物。
可是除了把他藏起來,還能怎麼辦呢?
要是他到處去說呢?
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讓他徹底閉嘴……?
本來是有一個絕佳機會的。
他聽見腦中有個聲音清晰說道。
要是今天一進門就……
外面響起突兀的敲門聲:“你好,咱們今天聯系過,我是王制。”
是護工。
像是向外伸出手,卻害得自己窒息瀕死,厲明被迫回神,沒能實施的惡念悄悄散去,他終于得到了氧氣。
請人進門,叫王制的人一看到厲向東半人半鬼的樣子就開始連連啧聲。
“老弟呀,不是哥不講規矩,我得先跟你捋清楚——咱們電話裡說好的那三倍工資隻是春節期間正常的護工費,真正護理期間還有夥食費清理費一大堆的,這都要考慮進去。而且我隻是護工,不是保姆,你要是讓我24小時不離身地伺候老爺子,管他吃喝拉撒的這些個,那咱得先商量個準數……”
尚未恢複正常血氧濃度的狀态下,厲明根本無力應付對方的坐地起價。
過年不好招人,而且他累極了,一點兒也折騰不動了。
工資直接漲到五倍,那人終于閉了嘴。
厲明踉踉跄跄地奪門而出,樓道裡時靈時不靈的聲控燈今天也不意外地罷工了,像是要用黑暗掩蓋什麼。
可厲明來過這裡很多次,早就記住了樓梯水泥闆那比紙還薄的形狀。
别人踩上去總擔心突然斷裂掉下來,厲明倒希望它塌的時候幹脆利索點兒。
外面又飄起了雪花,沒記錯的話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
好冷。
這次的雪中沒有一晃而過的車燈,沒有陪在身邊的人,更沒有那人溫暖指尖的觸碰。
有的隻是世界好黑。
好他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