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真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冷漠,那池浪也不會在正經認識之前注意他這麼久了。
作為同年出道的新人,厲明僅用一場比賽就讓池浪記住了他。
進退有度,十步一殺,甚至打出了一種藝術感。
LPL非常欠缺像他這樣的中單,更不可多得的是,他在一年之内飛速成長,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匹不鳴則已的黑馬。
但賽場上他的操作有多亮眼,賽場下他本人就有多沒存在感。
不是天然的平庸,而是泥濘的生活将他完全澆鑄成灰色,像漫畫裡沒有五官的背景小人兒。
起初池浪隻是對他的打法感興趣,某天定睛一看,發現這個灰色小人兒竟然長得十分好看,于是在他眼裡,厲明就成了一個有名有姓,且形象明确的黑白漫角色。
他會不時通過比賽和網絡關注這個人,發現厲明雖然讨厭麻煩,也不怎麼和人交往,卻不止一次地對别人釋放過善意。
比如滿足賽後粉絲互動時提的要求,臉上至多帶着無所适從的冷淡,但從不會不耐煩或者像某些選手那樣表現得輕蔑。
比如某次和他們比賽的後台,工作人員不小心散落一地的周邊,他一言不發地幫忙撿起收好再走開。
又比如一次離開場館時,池浪塞在隊服外套裡的耳機不慎遺落,厲明追上去歸還,卻在身影交錯時低着頭匆匆經過,甚至沒有跟耳機主人對上眼神。
淨是些小到說出來都嫌乏善可陳的細節,池浪卻記了很久。
好奇在不經意間發酵,時間一久,黑白漫畫便逐漸有了色彩,簡單的一個分鏡也好似被塗抹出彩插的質感。
任何舉手之勞他都不會拒絕,除非是有發展出工作以外的長期私交的趨勢,因為自我厭惡和逃避他人關心,厲明會主動切斷聯系。
這麼看來,池浪已經是個不可多得的例外。
——除了曹想甯。
這人到底使了什麼手段,連厲明這麼難搞的人都沒把他勸退,狗皮膏藥嗎?
而且,厲明今天穿的毛衣是新的,隐約記得他直播時提過一嘴,曹想甯送他的生日禮物就是毛衣……因為是快遞寄過來的,池浪沒看見。
來隊友家住,帶别隊男的送的毛衣?
深深提起一口氣。
毛衣是白色的,覆着一層細絨。有一說一,挺好看的,也很暖和。
羊絨很适合厲明,穿在身上很輕盈,不會破壞他易碎的形狀。
他整個人看上去比平時要溫和得多,甚至給人一種溫順的錯覺。
看來真是好朋友,池浪想,都是能送衣服的程度了。
真想當面會會這人。
剛走神一會兒,厲明忽然提着一隻雙龍戲珠造型的塑料花燈舉到他面前,笑着說:“小時候過元宵,春姐——噢,就是我媽,給我買過一盞幾乎一模一樣的,沒想到現在還能看到。”
打開開關,花燈就會發出絢爛的光,還會放老掉牙的純音版“蘭花草”。
燈很幼稚,還土得掉渣,但厲明放松的笑很好看。
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提起媽媽。
聽這稱呼,春姐的性格應該很好,他也應該很喜歡自己的媽媽吧。
最後他們買了對聯,福字,一對帶紅色小燈籠的中國結,以及一隻雙龍戲珠花燈。
一到家,梅總就張羅着炸酥肉,兩個小的搭配着貼了對聯。别的菜都不用他們動手,一時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做,厲明本想直接開始rank,忽然想起昨天換下來的沾了血漬的衣服還沒洗。
他跟池浪說了一聲要用洗衣機,洗之前自己先用手把血搓了搓,這才丢進桶裡。
等機器開始工作,他便返回池浪的卧室,說:“你沒事兒的話我就用電腦了啊。”
池浪抱着梅硯的筆記本半靠在床頭:“用呗,還打什麼報告,這幾天它是你的了。”
遊戲裡的等待時間有點長,因為身後有人,厲明的“視線過敏症”又發作了,開始沒話找話:“你們家還有暖氣片啊。”
河西邊的出租屋也有,不過是涼的。不像這裡,穿毛衣都有點兒熱。
“你是喪失了上回來我家的記憶嗎?”池浪有點兒好笑地說。
厲明無語:“不是,我是覺得你放假前給我買的那些取暖設備浪費了……才用了一天。”
等收假回去開了中央空調,就更用不上了。
池浪看着他的背影,倒是很慶幸昨天去基地找人的時候,因為他提前買了那些,厲明才不用在那麼難過的時候還要挨凍。
“你用了就不浪費。”
如果感冒發燒了,這一整個年他都過不好。它們會像後遺症一樣纏着他,将他一直困在昨天。
而現在,他健健康康的,情緒似乎也穩定下來了。
何止不浪費,簡直是功德無量。
“還有阿姨買的滿滿兩冰箱的菜……”停頓了幾秒,厲明又說。
聽出他在轉移話題,池浪配合地接話:“你對冰箱的保鮮功能是不是太沒信心了?那些菜不會壞,頂多會變得不太水靈。比起基地,你還是先操心操心我家冰箱裡的東西吧,假期就10天,咱們三個人要全部吃完。”
厲明回頭眨眨眼:“10天……還好吧?”
東西少了一半,人可是多了三倍。
“别忘了正餐都是從酒店訂的,咱們仨都不會做飯——還是說你會?”
“啊……不會。”
嚴格來說,厲明是能把食物以較為正常的步驟弄熟并且他本人是可以拿來填飽肚子的。
但要讓梅總池浪娘兒倆吃完酒店的大餐再吃他做的,很可能會品出泔水的滋味兒。他是絕對拿不出手的。
“那為什麼不少買點兒?”
“買的就是個過年的氣氛。梅總還是有先見之明的,鮮肉果蔬買得少,肉她拿去炸了,水果可以生啃,其它那些零食能吃就吃,不能吃的等收假了帶到基地去分了。”
合理的安排。
兩周前官方上線了新英雄斯莫德,外号小火龍,定位是射手。
雖然目前用它的基本都是ADC,但厲明上手試了一下,意外覺得手感很好,以後說不定能在中路出。
正回家買裝備,池浪忽然拿着什麼徑直往他嘴裡塞,厲明也沒看清,想也沒想就吃了。
嚼一下,香!
原來是剛出鍋沒多久的小酥肉。
他終于抽空看了池浪一眼,用放光的眼神表達自己的愉悅之情。
“好吃吧?”池浪舔了舔兩根油乎乎的指頭,“我用小碗給你裝點兒過來。”
厲明看着他的動作,胡亂點了點頭。
視線回到屏幕,腦袋空白了好幾秒才想起來該做什麼。
剛打完一把,池浪忽然抱着小仙兒出現在電腦桌邊。他怕貓鬧着厲明。
“怎麼了?”厲明摘了耳機。
“那個,你要不去看一下洗衣機?”池浪委婉提醒。
靠,不會是兜裡有紙忘了掏出來吧?!
厲明飛快移動到陽台,從洗衣機裡拎起一件衣服——那上面還結着濕漉漉的洗衣粉塊兒。
池浪揶揄道:“我一直以為你生活技能滿點,六邊形戰士那種。”
畢竟看着就很獨立。
厲明皺了皺鼻子:“再用清水洗一遍就行了。”還好不是衛生紙。
池浪旁敲側擊地問:“你家裡洗衣粉不要錢的嗎?”
厲明瞥了他一眼:“我就是覺得……應該放這麼多。這樣聞起來應該比較香。”
人生的前18年,他一直住在不同的城中村。其中有一段時間,住的那個村子格外地擁擠逼仄,租的房子朝北,房門外是陰暗的樓道,見不到一丁點兒陽光。舊鞋子拿到樓頂晾曬也有可能不翼而飛,厲明隻好把衣服搭在屋裡陰幹。他每天都勤洗澡洗衣服,可衣物晾幹了之後穿上總有一股怪味,大概是陰濕的黴味。那時他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離同學太近,怕被聞見。一個半大孩子,遇上難堪的情況也沒人教他怎麼解決,厲明拿現狀毫無辦法,隻能在洗衣服的時候狂倒洗衣粉,雖然收效甚微——那股黴味就跟他性格裡的某些東西一樣,難以消散。
池浪不知道他的過去,隻覺得從這個度的拿捏上就能看出,厲明做飯的水平跟他洗衣服估計也差不了多少。
“現在我信你是真的不會做飯了。”
厲明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麼,仔細想想,自己真是廢啊。生活技能的掌握統統維持在一個“過得去”的水平,并未有任何足以提高生活質量的精進。
“你看起來才像什麼都會吧。”池浪甚至知道碘伏和酒精的區别,好像沒有什麼能難倒他。
池浪笑笑:“沒興趣,從小也沒個耳濡目染的環境。梅總太忙了,何況她天生就不是圍着鍋台轉的材料,做飯巨難吃,做生意還成。她沒空管我,總扔點兒生活費叫我出去吃。”
看來在自強自立的道路上,不管什麼家庭,小孩子沒個領路人還真不行。
“再說了,我會的那些更多都是為了裝逼。又沒人和我一起生活,看我帥氣的烹饪過程,吃我色香味俱全的飯,自然就不會咯。”
怎麼話裡有話的……
厲明沒理他,把洗衣粉塊兒揭下來,衣服丢回去,重新開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