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景色飛快的向後退去,從繁華的都市逐漸駛向了偏僻的遠郊,鋼鐵叢林被真正的綠茵灌木所取代,常年不絕于耳的鳴笛聲也被蟋蟀鳥雀的肆意盡數覆蓋。
四輛配置完全相同的黑色轎車排列成隊,不緊不慢的勻速行駛着,坐在隊伍末尾車廂内的姬子都,扭頭看向窗外的綠意。
小時候見過的那條河已經幹結,裸露的河床上的除了圓潤的石子就是成塊的沙礫。
如此看來他要比最近降生在這裡的孩子要幸運的多,起碼他還曾經體驗過赤腳站在大地上的感覺。
不過那也并不算是段多麼美好的回憶就是了。
因為當他光腳踩在那條大路上時,比他先一步遊曆于此的鐵釘直接刺穿了他的腳掌,而且那還是個布滿鏽迹的鐵釘,拔出釘子後,貫穿的傷口被護士沖洗了很久才将脫落在内的鐵鏽沖幹淨。
“這份文件需要您簽一下字。”
同樣和他坐在後排的人打斷了他的甯靜。
突然阻隔住他視線的,是一份表頭打着保密字樣的A4紙。
郭梵沒和姬評坐頭車,也沒讓張章搶到姬子都身邊的位置。
這位看上去非常會來事的助理神奇的占據了姬子都的身側,此時正沖着他露出着略帶谄媚的微笑。
姬子都收回視線,接過這份文件看了看,那上面事無巨細地标注着他的身體數據,諸如身高體重血常規什麼的,并在最後一頁附有一份心理評估報告。
所有項目的最終結論都是不合格,他的這份報告在末尾處被打了個鮮紅的警示印戳。
“我為什麼要簽這個?”姬子都無所謂的掠過那些,他對自己的實際情況早就心裡有數。
郭梵歪歪頭,“因為您一會兒要進到研究所内部?”
“隻是進你們的那個遊戲的話,用遊戲倉不就行了?”
“網絡設備正常的話,确實可以通過其他接口進入。”郭梵耐心的解釋,“隻是現在出了點小問題,隻能通過直連服務器才能進去。”
姬子都沒再說話,但也沒動筆。
他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想參與到這次的事故中的意思,隻是迫于姬評的命令,才暫時跟了過來。
“确認沒問題在最後頁簽字就好。”郭梵翻開底頁面,殷勤的将簽字區給他指了指。
姬子都絕佳的動态視力讓他發現這疊資料的中間區域,竟然大部分都是塗黑的,真正能讓人獲取的有效信息少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原來他有這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他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姬子都忽視郭梵,将資料重新來回翻看了兩下,不過他最終還是抓起了筆,在相應的位置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算了,反正他也隻是臨時去一次,怎麼樣都無所謂。
他隻是個工具人而已,母親的工具人。
至于這些資料,還有他們的目的他都并不是很在乎。
他不認為自己能幫到他們什麼。
也不認為自己有那個義務。
畢竟聽上去,似乎是劉照出了什麼問題,可這和他姬子都有什麼關系?
....
複古車廂的拉門被猛地拉開,氣喘籲籲的人快步走了進來。
“劉照發瘋了!”
沈受言匆匆登上列車,先他一步進到車廂裡的辛香正在将自己的胳膊重新縫上。
她半邊身子都是血,而造成這次物理傷害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
肢體接觸到感染源的瞬間,本體必須立馬做出決斷,要在足夠遠的地方截斷,防止後續的同化進一步侵蝕主體。
當然,這其實不算是最差的情況,因為起碼你還能有的選。
如果是腦袋接觸到了感染源的話,那你最好坐下來等死,那樣起碼還能死的更安甯一點。
“嘶——草!”
将最後的連接口用訂書機訂上後,辛香手臂的替換裝也終于可以活動自如了。
她疼的滿頭冷汗,嘴裡的髒話就沒停下來過。
“他什麼時候不瘋?”辛香又往斷口處噴了些治療液,滲出的鮮血已經停止了,隻在肩膀處留下幾道黑紅色的幹結河道。
她沒管自己的外觀問題,擡眼打量了同伴兩眼。
沈受言看上去要比她好過不少,起碼現在他還都是原裝貨。
“你沒碰上他?”
“沒有,那家夥剛剛引來了不少NPC,我趁着人牆夠厚的時候趕緊沖過來了。”沈受言得意的說,“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女生都喜歡他什麼?就那張臉好看是吧?”
“别動不動就你們女生怎麼樣怎麼樣的,就事論事不要開地圖炮。”
“确實很多女生都喜歡他那款啊。”放松下來的男孩癱倒在了椅子上,“好多測試者的首選目标不就是他嗎?”
這副四仰八叉的動作和平時的乖仔人設反差極大。
沒有外人在的時候,沈受言是一點也偶像包袱也沒有的。
“說的好像你有多高尚似的,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最開始看上的是義雅吧?”
被瞬間戳中的男生閉緊了嘴巴。
他們确實半斤八兩,誰都沒比誰好那兒去,統統都是顔狗。
但這份心虛并沒有蔓延很久,沈受言便率先開始分析起了本次事故的誘因。
“我懷疑劉照是受了什麼刺激,他看上去和平常很不一樣,就像是被誰激怒了似的。”
“我倒是懷疑你腦子有問題。”辛香說的斬釘截鐵,“還記得每次下井前的原則嗎?不要試圖搞懂厄變們的想法,它們根本沒想法,是人賦予了它們想法。”
“但是一切都在改變不是嗎?萬事萬物都不可能簡單的停留在原地,别說你沒發現最初的那些厄變們變得像人類多了。”
辛香沒有反駁,她也隐約察覺到了這點。
“他們在同化我們的時候,自己也被我們同化了,隻不過目前占據他們身體主導思維的還是厄變罷了。”沈受言背靠沙發,搖晃着雙腳,“改變隻要開始,就沒有誰能輕松的按下暫停鍵,除非有誰能瞬間将這裡摧毀,大家一起同歸于盡。”
說到最後他還笑了笑,像是很期待似的。
看不慣這一點的辛香抽着嘴角反駁,“所長是不會允許這件事發生的,她還沒有得到她想要的。”
兩人又都沉默下來,隻是這間平常能賦予他們短暫安全感的列車今天卻實在沒辦法給他們更多。
不斷從車廂頂部抖落下來的灰塵,以及四周持續的金屬撕裂聲都在告訴他們時間已經不多了。
辛香望向車窗外,即使是虛假的風景此刻也有了變化,遠處山水間不斷冒起的黑煙,仿佛預示着不詳的氣息即将把這裡也滲透,“外面現在一定一團糟。”
“一團糟。”沈受言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出去就是死。”
辛香這次沒擡杠,“呆在這裡也一樣。”
迷宮裡的死可和外面的死意義不同。
在迷宮裡死去無異于自願簽署了一份永遠不會有結束日的勞工合同。
沈受言垂着頭,從自己的上衣兜裡掏出一支煙,沒有點燃就塞進了嘴裡,當然,實際上他也根本沒有打火機就是了。
“咱們可真慘,對比起來996真是人類的福報了。”
“能不能把你那個假道具扔了,或者幹脆行行好給我讓它發揮點真正的作用?”辛香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知道的吧。”沈受言将香煙在手指間轉來轉去,“繼續呆在車廂裡的話,這裡的紊亂頻道會将厄變的真實狀态顯示出來。”
辛香點點頭。
“據說在那種情況下直視厄變,同化效率會比平常高很多,很可能分分鐘就改變一個人的認知,就像電腦重裝了一個新系統。”
“能不能說點新鮮的?”辛香接口。
“好吧好吧...”沈受言攤手,“太熟了就是這點不好,咱們之間還有什麼新鮮的?”
辛香為此又翻了個白眼。
突然,一陣劇烈的震動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沈受言和辛香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随之猛地搖晃。
他們驚恐地對視一眼,不詳的預感伴随着滲透進來的暗紅色粘液從他們斜上方的車廂一角開始蔓延。
緊接着是一聲非比尋常的金屬撕裂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徹底斷裂。
從車廂角落侵蝕上來的東西,不是别的,是無數個大大小小的人頭,他們快速生長出來,長開嘴巴發出驚悚的尖叫。
而且那些人頭不是陌生人,全是他們曾經見過的故人。
“shit...”
這尖叫喚起了他們所有過往的記憶。
那些美好的,那些糟糕的,那些所有的。
沈受言趕緊收回無意中和那些腦袋對上的視線,使勁晃了晃腦袋,“靠,真他媽提高了...”
他煩躁的那根沒有點燃的煙塞回了上衣口袋,可還來不及做出下一步的動作。
正下方猝不及防之間出現的黑洞将他周圍的所有都吞沒了。
沈受言徹底失去平衡,直直掉了下去。
“阿言!”辛香大喊着撲了過去,她本就失去的血色的臉龐此刻更加蒼白了。
但她伸出去的手臂沒能拉住同伴,深淵将對方徹底吞噬,沒留下一點殘渣。
“shit!”
而屁股離開座位的她卻也不得不面對起别的麻煩。
瞬間失效的車票化成了飛灰,失去屏障保護的車廂正逐漸消失,她不得不開始轉移。
拉開車廂門迅速往外沖時,她的身體還快于腦子的将站在吧台裡的女人也順手拉走了。
雖然做出救援動作的下一秒她就後悔了吧。
“該死的!”辛香咒罵着自己,“我是傻逼!”
“客人!”女人驚慌的看着她,似乎完全不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依然顧我的強調着死闆的準則,“車廂裡禁止奔跑!”
......
沈受言...
沈受言...
“沈受言!”
“到!”沈受言猛地起立,看見教授站在自己面前,用那雙幾乎沒有眼白的眼睛正嚴肅地盯着自己。
瞬間從後背竄出來的冷汗将他的大半襯衣打濕了。
他感到有一股冷氣從腳下往上爬,一路爬到了他的後脖頸,并在那裡打了個死結。
“老闆...”他打了個冷戰,趕緊低下了頭。
實驗室裡設備的轟鳴這時才重新進入他的耳朵。
嗡嗡嗡——
他身後的設備,師兄師姐的設備,都在持續運轉着。
“想睡覺就回家。”教授轉悠了一圈,語氣聽起來很委婉,甚至充滿了關心。
但沈受言知道實際不是這樣的。
“對不起,老闆,之後不會了。”
這是一種敲打,是一種批評,隻不過是将真意用薄薄的一層糖殼包裹起來了,稍微舔一下就能嘗到裡面的苦澀。
沈受言和這種笑面虎相處了有段日子了,他已經不需要再去舔那一口,就能知道糖衣背後藏着什麼。
而對方也知道他知道。
所以其實這是一場大家事先登記過姓名和裝扮的化妝舞會,看似遮住了臉,但其實打的都是明牌。
“嗯,不用緊張,我隻是來拿點東西。”教授面色好轉了些,順手從學姐的桌子上拿走了一份快要完工的報告,轉身準備離開。
“對了...”教授忽然停在了門口,手已經握在了把手上,“明天正好有個會議,8點,在新街,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的,老闆。”沈受言保持着立正的姿勢,一直目送對方真正的離開,才重新坐回了原位。
他輕輕歎了口氣,捏了捏眉心,可混沌的腦子還是不怎麼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