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忘了,姬子都所有喜歡的前提都是不帶有他的。
他和他在一起時甚至連微笑的時間都很少。
他常常隻能看見他眺望着遠處發呆的背影,以及更多時候敷衍到不願意僞裝的‘嗯’‘好’‘随便’。
張章能感覺到,姬子都是人類中的那個例外,他能輕易得到周圍所有人的喜愛,但卻永遠抓不住他。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讨厭他呢?
他明明最喜歡的是他啊...
妄圖融入人類社會的厄變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即對他好,卻又如此的厭惡他。
他人造的身體不明白,他人造的心也不明白。
他内裡逐漸崩潰的厄變本體就更不明白了。
他傷心的看着姬子都手腳并用,毫無章法的攻擊着眼前壓制住他的東西,即使所有行動都收效甚微,即使他在攻擊中反傷了自己。
不小心撞在牆角的手臂被劃開了一個幾厘米的傷口,瞬間湧出來的鮮血将他身側的床單都染紅了。
但姬子都卻仿若未覺般還在不斷拍打。
他在用自己所有能用的東西、手段,抗拒着壓迫。
“為什麼随便進來?為什麼你有我家鑰匙!”逐漸癫狂的姬子都将内心所有真實的想法都盡數宣洩了出來。
是姬評給他的鑰匙對不對?
是姬評允許他進來的對不對?
姬子都怨毒的猜測着對方所有的動機。
包括之前見到的劉照,也是來看他笑話的,想要知道自己血緣兄弟身邊的發小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然後呢?!
看到了然後呢?
就可以将這個發小當作攻擊嘲笑對方的武器了是吧?
真可悲啊。
“為什麼要把我的事随便告訴别人!”
他隻是想要自己安靜的一個人生活而已。
連這麼點微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嗎?
姬子都越說越激動,越激動眼前就愈加的發暗。
他之前在遊戲中耗費的精力太多還沒完全恢複過來,就又遇到了這件事,連續的劇烈情感波動讓他本就不算健康的身體變得搖搖欲墜。
胃部、腸道,所有情緒器官都在造反。
彼此争奪着供給有限的血氧,讓每次的呼吸都變得越來越急促,而越來越急促又進一步降低了氧氣的攝入。
姬子都難受的皺眉,蒼白的臉上連唇色都開始變淡。
“你...走...”
他艱難的喊着,後面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完,隻剩無力的喘息。
看見這樣的姬子都,張章突然意識到自己存在本身這件事,就是讓姬子都厭煩的。
他心髒抽疼,本就是人造的脆弱東西顯然已經在他胸腔裡破開了,模拟鮮血的組織液從裂縫中滲出,流入腹腔,流入食道,然後一起奔向可能的出口。
張章咽下鼓到嘴邊的血,慢慢放開了對姬子都的壓制。
他怕自己的行為再刺激到他。
但現在才想明白這個其實已經晚了。
陷入未知狀态的姬子都,感到周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聲音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它們在耳邊回蕩,變得越來越響。
他的手指開始微微顫抖,指尖感到刺痛,一陣輕微的眩暈感襲來,讓他恍惚間以為自己站在了懸崖邊緣,随時都可能墜落。
飛鳥一展便穿越了雲層,跌落的石塊轉瞬無聲。
深淵從懸崖下伸出了觸角,攀上了他的小腿。
“冷靜點!”
有誰在大聲呼喊着。
“呼吸!”
有誰按住了他發疼的傷口。
姬子都閉上眼,努力集中精神,嘗試着跟随那個聲音的節奏,将簡單的命令執行下去。
深呼吸,吸氣、憋氣、呼氣...慢慢地,随着每一次深呼吸,他的心跳開始放緩,氣息也逐漸平穩下來。
他感到自己重新掌握了身體的控制權,重新回到了現實世界。
重新跳動起來的心髒将血液送至蒼白的末端。
姬子都無力地靠在一個溫暖的東西上,對方輕緩地拍擊着他的後背,聲音顫抖的唱着兒歌。
“玫瑰做的花環啊,到處是芬芳。”
“灰燼,灰燼...”
“我們都将倒下。”
“玫瑰色的斑點啊,是藥草的香味。”
“阿嚏,阿嚏...”
“我們都将倒下。”
這是小時候的姬子都經常聽的一首安眠曲。
每每在午夜到來的時候被人播放。
張章幸運的在身體上摸到了這首歌,在他将這個旋律循環了兩遍之後,奇迹般地奏效了。
姬子都漸漸平靜了下來,像一隻終于歸巢的倦鳥,收斂起渾身冷硬的羽翼。它一邊負傷的翅膀上,被人精心地治療過,纏上了幾層透氣性良好的繃帶。
張章試探性地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姬子都的頭頂,揉了揉他稍微有些汗濕的頭發。
“好孩子。”他輕聲說。
被誇獎的人小幅度的蹭了蹭他。
這微弱但真實的正面反饋簡直讓他欣喜若狂。
用安撫幼兒的手法竟然成功安撫住了姬子都!
太好了!
張章驚喜地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意中觸發了姬子都的鎮靜機關,這隐藏在一層層不可見光的神秘協議裡的文字,終于被他無意中發掘了出來。
他為此欣喜,也為此難過。
欣喜是因為這樣他就能和對方多呆一會兒了,難過的是,他知道姬子都并不會為此而感到快樂。
可擁抱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好,簡直讓他欲罷不能。
姬子都團成一團,小小的一隻,可以很完美的被他完全抱住。他們如此的相配,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願意,也可以擁抱他到永遠。
對方身上的溫暖,是他從來不曾在任何地方感受到的溫度。
這是這麼多年來他們久違的一次親密接觸。
張章不敢放開,也不想放開。
他真想時間就停止在這一秒,永遠不要再往下走了。
他忍不住問對方:“子都,可以不讨厭我嗎?”
姬子都同樣也回問他:“張章,可以不要再接觸我了嗎?”
他們安靜了下來,兒歌停止了,安撫也停止了,隻有均勻的呼吸在這片靜谧的空間裡不間斷的起伏,告訴着他們對方的存在。
過近的距離讓形體消解。
他們從彼此的既定身份中跳躍了出來,感受着過往那些隐藏在軀殼内的東西。
那些不安、孤獨和無助交織在了一起,繭一般将他們包圍。
姬子都少有的依偎在某個人的懷裡,這陌生的溫度甚至讓他感受到了一絲灼燒。
他渴望,他懼怕,他知道這一切都隻是短暫的假象。
如果最終所有的一切都會離他而去的話,那最好永遠不要開始。
“你走吧。”姬子都推開胸膛,平靜且疲憊的說。
從情緒控制中掙脫出來的他冷靜了下來,又變成了那樽拒人于千裡之外的雕像,“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才是他們最應該保持的距離,最好相隔整個太平洋。
聽出他話裡的認真,張章雖然不舍,但還是選擇放開了他。
因為比起他個人的快樂,他更希望姬子都能開心一點。
他還有時間。
他們還有時間。
下陷的倉墊因離開了一個人的重量而回彈。
張章松開手臂,指尖離開前的最後一秒神經質地顫抖了下。
“記得吃飯。”他苦澀的提醒,彎腰将之前放在地上的餐盤挪到了高處,便轉身離開了。
輕輕關上的門阻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相同的是它們都同樣死寂。
姬子都等那個人出去後,又獨自躺了很久才有力氣從遊戲倉裡爬起來。
高強度的情感爆發後,他的體力被完全的抽幹了。雙腳踩在地面上的感覺就像是踩在了有一層棉花上一樣,有種特别不真實的感覺。
牆壁上的布谷鐘走到了整點,從閣樓裡撲閃着翅膀飛出來的小鳥快樂的報着時。
姬子都站起來緩了緩,才擰開房門來到客廳。
寂靜的毛坯房給了他一種虛幻的安全感,就好像沒人住在這裡,而他也并不存在。
他隻是一抹無意中遊蕩到這裡,然後定居到這裡的幽靈,不會有人能看到他,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他。
他在這裡得到了永恒的甯靜。
那一絲絲的失落被他很快遺忘,他打起精神,第一時間檢查了入戶大門。
雖然剛剛有隐約聽見外面關門離開的聲音,但是對于對方是否真的離開,姬子都其實并不是很确定。
目前看來...應該是走了吧...
姬子都将大門反鎖上,扭頭往回走。
空蕩蕩的客廳裡沒有太多異常,一切都還放在原位。
他又來到廚房看了看。
張章親手做的好幾道菜正放在保溫箱裡,看上去賣相很好,大概味道也不會太差。
不過隻要一想起這是誰做的,姬子都便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他暫時不準備碰這些食物,就算是丢掉現在也沒這個力氣。
他隻想趕緊躺到床上,然後好好的睡一覺,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這一覺能是永遠。
姬子都将客廳、電腦間的燈都關閉,摸黑回到了卧室。倒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拉嚴的窗簾将月光完全阻隔在外,小吃攤也因為将近淩晨的時間點而陸續散開,隻留下一地的紙盤狼藉,等待着不久便要到崗的清潔工的掃把。
這是這一天裡最安靜的時刻。
大街上空空如也,連最早起床的鳥兒也還尚未動身,姬子都徹夜未眠,也肉眼可見的無法安眠。
他閉上眼睛,看到了劉照,睜開眼睛聽到了張章。
是的,張章。
姬子都知道他還沒走。
隻是目前缺少一些指認的證據。
如果要說為什麼他會這麼認為,那大概屬于一點直覺。
他重新閉上眼,在黑暗的海水裡感受着波濤,微妙的漣漪都能将這片海域推動的起伏,哪怕是一隻遠在南美洲的蝴蝶扇動它脆弱而美麗的翅膀。
姬子都曾經有一段時間認為張章是一隻蝴蝶。
輕盈,無聲,缺少人類應該有的任何情緒。
是他将這隻蝴蝶帶入人間的,為他蒼白的翅膀繪制上了無數雙能看清世間的眼睛。
所以他自然也能看透這隻蝴蝶的一切僞裝。
“為什麼沒走。”姬子都拉開窗簾,沒有看見任何可疑的影子。
但直覺卻告訴他,張章就在這裡。
果然,他稍稍一詐,對方便露出了馬腳。
窗外一陣鬼鬼祟祟悉悉索索,緊接着傳來的便是張章略顯慌張的聲音。
“我...就是在這裡站站。”
姬子都閉了閉眼。
剔除視覺信息的現在,他态度平和了不少,當然,這隻是和幾分鐘前咄咄逼人的姿态相比。
“你在這跟我玩兒文字遊戲呢?”
但軟化就是軟化了,這一點張章也察覺到了。
張章捏着自己的衣角,貼着牆壁站在外立面的裝飾帶上,在這個落腳點不足10厘米的地方,他顯得有點遊刃有餘,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畢竟他根本不是人類啊,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