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高度對厄變來說完全不算什麼。
屋内的安靜給了他一定的信心,張章将下一句話在腦海裡預演了幾十遍,覺得沒什麼問題後才說出了口。
“看不見我的話,是不是能讓你感覺好點?”
張章湊到陽台窗戶的接縫處沖着裡面說,他确信在這個位置用這個音量說話是能讓屋裡的人聽見的。
這樣就不算是面對面了對吧。
張章準備稍微卡一下bug,既能滿足對方不想看見他的要求,又能讓自己感受到姬子都的存在。
簡直兩全其美。
然而他的兩全其美并沒有給他帶來即時的反饋,屋子裡安靜的像是沒有人,裡面的人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
張章舔了舔嘴唇,等待讓他焦躁。
按理說姬子都這麼短的時間裡是不可能睡着,尤其是在他之前情緒那麼不對的情況下。
姬子都身上存在着的情緒問題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不光是他...姬評...也是知道的。
“如果你不讨厭這樣的話,我能不能...留在這裡?”
卧室内的姬子都睜開眼睛,看着眼前全然的黑暗。
他不說話的話,張章是不敢進來。這是他們之間多年來形成的默契。
他單方面就可以決定他們之間的進度,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
隻可惜更多的痛苦将他淹沒了,讓姬子都即使擁有這份權力,也懶得去行使。
痛苦像珍珠。
那些養殖珍珠的人,他們會掰開珍珠貝的殼,用鑷子将細胞小片植入到母貝體内,然後将貝殼重新放回水裡,過段時間後,貝殼體内便會孕育出他們需要的珍珠。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珍珠是一種貝殼痛苦的具顯化。
那些被植入的外來物質,每天都在折磨着母貝,讓它不得不分泌出更多、更多珍珠質,将病變部位包裹起來。
姬子都也将那些東西包裹了起來。
但那些東西即使被包裹住了,也依然還在,在貝殼體内,也在姬子都體内。
人們在欣賞貝殼的病變,欣賞母貝的痛苦。
可他的痛苦呢?他那些無法具現化的痛苦甚至連貝母都不如。
他的痛苦毫無意義,他的糾結也毫無意義。
他隻知道黎明快要到來了。
扒在陽台外面的張章...很不安全。
姬子都輕聲歎了口氣,他還是心軟了,“櫃子裡有褥子,你可以打地鋪。”
張章欣喜若狂,但他不敢表現出來,往常需要耗費很大心力才能抑制住的上揚嘴角,因仍在的黑夜而得以肆意舒展。
“好。”他聽似平靜的回答裡有掩藏不住的喜悅。
姬子都重新躺回床上,将被子拉到頭頂。
張章推開窗戶翻進來,輕車熟路的摸到了姬子都的衣櫃前,打開櫃門,摸黑的将裡面的被褥拿了出來,然後将它們鋪在了對方的床下。
姬子都疲憊的聲線穿透被子時顯得更加的疲憊,“誰給你的鑰匙?”
他顯然并不打算将這件事簡單揭過。
“我...”張章重新緊張起來,他忽然想起了姬子都喜歡狗的原因,是因為它們夠忠誠,隻會認定一個主人,“沒誰給我...我...自己進來的。”
而他的誠實确實發揮了一定效果。
姬子都這次的沉默帶上了釋懷。
不是姬評。
這很好。
“你還想聽歌嗎?另外一首你喜歡的歌我也會唱。”
他床下的另一隻狗嗅出了可以乘勝追擊的氣味,試探着說。
“不了,睡吧。”姬子都拒絕。
另一個也隻能順從。
“晚安。”張章輕聲說。
他在黑暗中用眼神在對方臉上落下一吻。
明天還會再見的,他們還有無數個明天,哪怕他的軀體摧毀,哪怕世界末日,他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依然會在明日相見。
他有這個自信。
姬子都在耗盡了所有能量的下一秒,陷入了黑沉的睡眠。
經常失眠的人都知道,想要順利入睡的辦法就是将所有精力消耗,讓身體達到睡眠的零界點。然後人體就會像斷電的機械一樣被強制關機。
當然,代價也是有的。
那就是你很難掌控自己什麼時間醒來。
等正午的陽光偏斜,布谷鐘鳴叫過無數回後,姬子都才從深度睡眠裡醒了過來。
睡眠消除了一定的負面情緒,讓他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他孩子氣的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滾了一圈,被窩裡溫暖的味道讓他流連,忍不住抱着枕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陽光的味道?
也沒準他聞到的是螨蟲的味道。
房間裡另一個人早他一步起了床,地上的鋪蓋已經被對方賢惠的歸置好,放回了原處。
姬子都坐起來在床上緩了兩秒,便又猜到了張章今天做了新菜。
通過從廚房飄過來的香味,他判斷出對方一共做了5道,有蔬菜粥、煎雞蛋、培根、小籠包,大概還有一些涼拌菜。
都是姬子都喜歡吃的。
他換了身衣服走出去的時候,就看見對方正站在敞開門的廚房裡忙碌,将拌好的涼菜盛到盤子裡。
姬子都看着那身影,微微眯起眼,狀态回歸的他敏銳的發現了之前在迷宮裡感受到的熟悉感。
“章戀臣。”姬子都試探道。
“嗯?”張章下意識的擡頭看過來。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一件事,或者說,他做的錯事又暴露了。
但姬子都唇邊諷刺的微笑讓他察覺到了什麼。
隻冷不丁的一句話,姬子都便順利詐出了張章的身份。
迷宮裡的校長。
真是好樣的。
“果然如此。”他自嘲一笑,又歎息一聲。
這聲輕歎來的快去的也快,像一陣還沒形成便已散去的霧氣。
張章心頭重重一跳,他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幾步沖到了姬子都的面前,“你聽我解釋...”
“你騙我。”姬子都卻搖搖頭,滿臉平靜,“你和她一樣,都在騙我。”
他就說怎麼會突然有餡餅落到了自己頭上...
“還有什麼騙我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
“故意把我引到這個遊戲裡,不對,你們叫它迷宮是吧?”
一切都解釋的通了...
“讓我猜猜誰讓你這麼做的?姬評?”姬子都面上泛出一抹冷笑,“你們一直是一夥的是吧?”
而他這個可憐蟲,一直都沒有從這兩人編織的網裡逃脫出去。
真是無能啊...
姬子都笑着搖頭,為自己可笑的一切。
他來到遊戲倉前,摸着眼前冰涼涼的倉門,視線卻忽然被窗外即将脫離樹枝的一片落葉所吸引。
他會是那片落葉嗎?
樹葉搖搖晃晃的在和樹枝拉扯,似乎下一秒就要離去,又似乎還要再牽連多一些時間。
但結果都是相同的,樹葉最終都會落地。
姬子都收回視線,他也要直面自己需要面對的問題了。
雖然沈受言和傅遇青都跟他強調過一旦進過迷宮,就必須繼續玩下去。
可那又怎樣?
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脅。
如果真的就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不登錄就會加快同化過程的話,那就來吧。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不就是被侵蝕嗎?
那又如何?
他收回手,掏出手機,久違的打開二手平台,将眼前的這個設備拍照,準備上傳後出手掉。
張章站在一邊欲言又止。
作為早就将信譽透支完畢的失信人員,他沒資格再在姬子都面前做任何建議。
可是...
“子都...”他想最後再試試,“你是必須要進迷宮的...”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劍拔弩張。
姬子都盯着張章看了兩秒,轉身走到門前一把将它拉開。
他倒要看看還有誰能來找他?
在這間一年都不會有一個人登門拜訪的房間裡。
但門外站着的人,卻讓他愣在了當場。
來人衣着樸素,長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
“你好。”姬評微微點頭,像是打了個招呼,隻不過這個招呼的幅度很小,肉眼幾乎難以判斷,反而襯的她更加像是在蔑視着誰。
即使她并沒有比兒子高多少。
姬子都倒退兩步,視線迅速逃向一邊,嘴唇張合間,始終沒能将那兩個字叫出口。
不過姬評也不怎麼介意就是了。
他們好幾年沒見了,線上、線下、任何地方。
随着她的緩步向前,姬子都也緩步往後退,直到身後預留的空間足夠竄出另一個人。
“你好你好,我是姬所長的助理,您叫我小郭就行!”
拿捏好時間現身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出頭,長的油頭油腦的,眼角的細紋透露出他經常眯眼微笑或是狡猾眨眼的習慣,而這些細紋便是他精明算計的印記。
姬子都瞥見他胸口還别着研究所的銘牌,上面寫着他的名字,郭梵。
他自來熟的沖上來握着姬子都的手上下搖晃,馬屁自進門起一直沒有停過。
“...同時也是所長的學生。”郭梵故作被驚豔到的樣子,将姬子都好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啊呀,真不愧是姬所長的兒子,長得真是一表人才,我之前早就想來拜訪您了,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他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覺得狡黠的男人,仿佛随時準備着用他的機智和口才去說服誰或是套路誰。
考究的衣着雖然不張揚,但每一處細節都透露出他對自己形象的精心打理。
姬子都瞬身僵硬,嘴角下意識想要牽起一個笑容,但目光在觸及到對方口中所謂的姬所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時,他便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騙子,還是騙子,又帶着新的騙子來了。
姬子都不想和對方維持虛假的客套,使勁的往回抽手,“你好。”
沒奉承成功的男人卻也不尴尬,迅速轉移了目标。
“啊,張章也在啊。”郭梵像是剛看見這屋裡還有另一個人似的,驚訝道,“這個版本的迷宮不是你主導的嗎?怎麼沒在項目組加班啊?”
然後下一秒便當場戳穿了張章的一切隐瞞。
在張章那近乎明示的怒瞪中,他這才像是反應過來什麼,連忙将嘴巴用手捂上,看了看姬子都又看了看姬評,故作歉意道:“抱歉抱歉,原來這些事你們都在瞞着他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說漏嘴了。”
肢體動作之浮誇,充分說明了他擁有一定的表演人格。
“沒事,今天本來就是打算告訴他的。”姬評繞過幾人,走到一直上鎖的客房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那個久未被人開啟的房間。
郭梵的表演也明目張膽地在下一秒結束。
他自然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仿佛他才是這裡的主人一般招呼另外兩人,“大家都随便一點哈,所長得稍微花點時間整理東西,咱們需要等等。”
這襯得姬子都反倒是像個客人一樣,站在角落裡低着頭。被人用類似打量什麼小白鼠的眼神,寸寸解剖。
張章擋住郭梵的視線,壓抑着怒火,“你來這裡幹什麼?”
“當然是來接子都去研究所啊。”郭梵翹起二郎腿,攤開手臂,一臉無辜道。
下一秒,他猛地睜大雙眼,兩手誇張的在胸前拍擊了下,像是剛想到了什麼,解開上衣扣子,從内襯裡掏出一枚包裹着濾菌層的樣本,一朵懸浮在培養液裡的粉色繡球花。
“啊,對了,還有件事!”
郭梵将其在張章面前好好展示了番,指尖不斷擺弄,敲擊在玻璃外殼上,引來陣陣脆響。
然後他放松的靠到沙發背上,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語氣說:“你弟弟真是的,又無緣無故的開始鬧脾氣了,把迷宮裡弄得一團糟,總得有人去管管啊,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