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遊戲倉蓋緩緩打開,躺在裡面的人也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姬子都回來了。
他躺在倉内,靜靜看着眼前熟悉的天花闆沒有動。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恍惚,大片的記憶潮水般褪去,空蕩蕩的沙灘上,隻留下幾塊碎裂的貝殼碎片,和一個表情茫然的旅人。
他撿起這些碎片,努力拼接了半天,也隻得到了幾個零星的閃回。
他好像...在帳篷裡睡着了...
之後關于劉照...關于被很多鎖鍊纏繞住的劉照...是他在做夢嗎?
姬子都極其緩慢的眨了眨眼睛。
沙灘上的旅人疲憊的躺下,空曠的天地間他是那麼的渺小,小到不管他用多大的聲音呼喚,又或者用大的力氣去奔跑,都無法得到另一個人的回應。
他獨自一人...
好累啊...
好漫長。
姬子都安靜的躺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站起的力氣。
他感到一切都在離自己遠去,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所有所有,連同他所剩無幾的記憶。
隻有無邊的虛無正在将他包圍。
他疲憊,且孤獨,破碎的胸腔裡空蕩蕩的,就連風在那裡面也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隻能打着轉的進去,又打着轉的出來,發出嗚嗚的悲鳴,仿佛在哀悼着自己白來了這麼一遭。
他是否還活着呢?
還是已經死去?
“你醒了?”
門邊悄然接近的人觀察了有段時間,見裡面的人一直沒有動靜,躊躇着小心翼翼地開口問。
平靜的湖面被投擲的石塊激起了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開。
姬子都側頭,看見張章正站在那裡,有點局促的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他仰起頭,露出一個讨好的笑,用和線上截然不同的殷勤态度,希冀地說:“飯菜我已經做好了,要一起吃嗎?”
漣漪傳遞到岸邊需要一點時間,剛剛返回的姬子都同樣也需要一點時間,才逐漸在恢複的感官中聞到了一陣飯菜的味道。
更遲一步的視覺信号,經由過載的大腦排隊處理,再反饋做出行動的時候,顯然耗費了超出常态的時間。
姬子都遲鈍的意識到,張章來了,來到了他家,站到了他的面前。
緩慢升溫的名為怒火的情緒讓姬子都雙眼逐漸聚焦。
眼前的這個人,他不應該出現。
張章被看的很是心虛,他無措的稍微往前挪動了半步,但又立馬挪了回來。因為他其實也知道自己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是個巨大的錯誤。
果不其然,姬子都在靜靜的看了他很久後再次開口。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姬子都問的很平靜,甚至有點平靜過了頭,這明顯和他應有的情緒反應不符。
他應該憤怒才對。
終于落下的達摩克裡斯之劍讓張章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憋住了下一口氣。他張了張口,可想要說的話在對面逼人的目光下終究是沒能說出來。
以他對姬子都的了解,對方現在的狀态非常的不對勁。
“出去。”姬子都淡淡道,壓抑着怒火。
古怪的氛圍在蔓延,文字聊天時的熟絡氣息一掃而空,此時發生在他們之間的對話模式,倒更像是隻會在陌生人之間才會有的。
姬子都說完便将腦袋重新轉了回去,仿佛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似的。
但自知理虧的張章卻沒有走。
他真的很久沒有在線下和姬子都見面了,線上的那點互動,根本不能滿足他對他的想念。
他知道他讨厭他,但...
“你,要吃飯嗎?...吃點我就走行麼?你現在臉色很不好,我很擔心...”
張章盯着腳下的過門石,這段黑色的界限是他不敢輕易逾越的鴻溝,即使那根本不可能阻攔住他。
真正将他拒之門外的是另外的東西。
“滾。”姬子都卻感到厭煩極了,皺眉轉身背對着那張令人讨厭的臉,語氣不善的下達着逐客令。
面沖着牆壁側卧的他,腰臀處展現出驚心動魄的内弧線。
姬子都最近又瘦了不少,紙片人的身材不光看上去不健康,實際使用起來也極其的困難。
偶爾的暈眩、手抖是身體正在發出最後的警告,但姬子都卻把這警告看作了前進的号角,肆無忌憚的将身體的本錢盡數揮霍。
他不在乎這個。
他現在已經沒什麼在乎的了。
但某些原則問題,他卻并不想退步。就比如在他這裡,說話就要算數。
姬子都眼前閃過無數片段,過往的一幕幕像是幻燈片飛速劃過,然而等他伸手想要抓的時候,卻什麼也沒能撈到。
指間沙,井中月,他已見過太多。
明明早就說好了的。
他和張章,他們曾經長談過這個問題,不要見面,不要見面,不要見面。
所有可能的聯系都隻在線上進行就好了。
這些條例張章是都答應了的。可為什麼說好的事情,就這麼輕易的打破了呢?
姬子都每次看到張章的那張臉時,都會不可避免的想起另一張臉。
一張和他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或者換句話說,姬評的臉。
姬子都和張章在外人看來,應該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因為他們在大概兩三歲的時候就認識了。
在姬子都過往的記憶長河裡,追溯到源頭,那最初始的畫面便是姬評牽着張章的手來到他面前的畫面。
......
“子都,這是張章。”姬評牽着另一個人,和姬子都差不多高,穿着一身精緻的定制西裝,頭發整齊的剪成蘑菇蓋,服帖而柔軟。
一雙灰蒙蒙的眼眸死水般沉澱。
姬子都激動地想要沖向久未見面的母親的步伐慢了下來,停在了距離對面一米遠的地方,手足無措。
“他剛來這裡,還不認識什麼人...”
然後安靜地看着她憐愛的摸着另一個男孩的頭,眼神完全沒有瞄向他一秒,用從沒有對他用過的溫柔語氣叮囑着,“他就是我說的之後會帶着你适應的人。”
那畫面就好像他們才是母子一樣。
彼時的姬子都因為母親的常年缺席,一直由一位雇來的阿姨負責照顧。
可雇來的阿姨見他家常年隻有一個小孩子,大人永遠不在,逐漸變得懈怠起來,不是抛下他一個人出去打麻将,就是将他的房門鎖上,幾天不來。
姬子都的周末永遠都是被鎖在家裡獨自度過的。他用玩具們構建出了一個個童話故事,陪伴他成長至今。
他茫然無措的看向那個備受母親偏愛的少年,内心忍不住泛起三分波瀾。
他...是誰?
難道也是媽媽的孩子嗎?
媽媽不在家,就是為了照顧他嗎?
小小的孩子心煩意亂的暗自猜測着,規矩垂放在身側的手指不安的扣着褲子上的線條。
可姬評沒有發現姬子都的不安,畢竟她的目光從來沒有落在他身上過。她隻顧着笑盈盈地欣賞着自己的作品,并将此行的目的用命令的語氣告知。
“這是媽媽同事的孩子,以後就是你的朋友了,要好好相處啊。”
他不是媽媽的孩子。
他是媽媽為他找來的玩伴。
姬子都眼神一亮,驚喜的看向對面,可那比他還像母子的氛圍,還是在他敏感的内心上紮進了一根刺。
姬評更喜歡張章。
這讓姬子都感到無措,因為他日常看到的母親都是更愛自己孩子才對。
小小的他分析不出這中間的緣由,但為了得到媽媽的喜愛,姬子都即使不開心,也會選擇盡量将不好的情緒收斂,乖巧地點頭應下了媽媽的要求。
“好的,媽媽。”
他明白她話裡的主要意思,她希望他們好好相處。
姬子都鼓足勇氣主動上前一步,牽起對面另一個人的手。
“今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他率先介紹着自己,“我叫姬子都。”
而男孩隻呆呆地看着他,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别的反應。
像個空有人類外殼的無機物,介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間。
在之後的日子裡,姬子都教會了他怎麼自己穿衣服、系鞋帶,教會了他怎麼用枕頭和毯子搭建出一座獨屬于兩個人的城堡。
錫兵做前哨,坦克做後援,而他們則可以安全的躺在城堡裡,翻閱帶有圖鑒的本草綱目。
“我是姬子都。”
“我是姬子都。”
“不,你是張章。”
“你是張章。”
姬子都無可奈何的搖着頭,對冥頑不靈的學生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大概需要一點教具。
稍後他們一起出現在了浴室的落地鏡前,姬子都拉着張章的手面沖鏡子坐好。
“你是鏡子折射出來的你。”
“我是鏡外可以觸摸的我。”
如果一切都止步于此,那麼他們可能真的會成為彼此今生的好友。
可是,當張章和他犯了相同的錯誤時,卻往往隻有一個人得到懲罰。
當他們同時打碎杯子的時候。
當他們同時不小心摔倒的時候。
姬評都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
對姬子都...
“笨手笨腳,你太讓我失望了。”
“這種簡單的錯誤為什麼會犯兩次?”
對張章...
“沒關系,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不錯,已經可以自己站起來了。”
姬子都垂下頭,看着自己站立的那一小塊地方,那裡似乎也因為被他踩過而變得有幾分暗淡,擁有了幾絲不幸的色彩。
他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不招人喜歡的人,畢竟連自己的媽媽都不喜歡他,所以沒人願意和他組隊、坐同桌、打掃衛生,都是可以理解的。
沒關系...
這沒什麼。
上小學的姬子都這麼安慰着自己。
這些他都可以自己完成。
姬子都和一般的同齡人不同,他很喜歡上學,因為這裡沒有張章,沒有明顯的區别對待。
他可以像一滴水一樣完美的融入人群。
社會化的動物就是要在社會裡才會獲得安全感。
如果一切就這麼平穩的發展下去的話,也許他也會得到一點幸福。
但世事難料,孩子的成長過程必然伴随着父母的參與,這一點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不光是私底下,也包括明面上。
而這種明面上避無可避的事務讓姬子都恐懼。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别人提起他的媽媽。
比如每學期末的時候,當考卷發下來後,班主任都會站在講台上,通知下周的某一天要開家長會。
姬子都往往這個時候最難過,因為在老師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就已經看到了這件事的結果。
“家長會?我沒時間去。”
除此之外,不會有第二個選項。
姬子都垂着頭走在暴雨中,他今天忘記帶傘了。
校門口被關心孩子的父母圍繞的水洩不通,可姬子都知道,這裡沒有任何一柄傘是為他而來的。
他看見同班的小胖子被母親親手穿上了雨衣不說,還将他背後的書包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他看見一柄七彩的骨傘輕輕松松的将父女兩人都罩了進去,還綽綽有餘的又塞進了她的母親。
他看見和孩子一起奔跑在雨裡的母女,相互踩着水坑跳進了車裡。
母親...又一個母親...
姬子都穿過這片熱鬧的人群,步入冰冷的雨幕,那些微的煙火氣很快就被寒冷打散了,就好像他剛剛看見的隻是一片海市蜃樓。
這沒什麼的。
他已經長大了,上三年級了,理應自己回家。
而且他家離學校很近,并不需要坐公交,走路就可以回去。
他隻要走快一點,所有人都會被他抛在腦後。
可對面車道上飛馳而過的轎車後排,分明坐着姬評和張章。
是...媽媽...
姬子都停在了斑馬線上,微微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