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很快意識到他們沒有看到他。
驟然亮起的紅燈稍稍攔住了他們的腳步,這讓姬子都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看清一對真正的母子應該是怎樣相處的。
可能會喂飯,大概會誇獎,也許有親吻。
被雨水模糊的畫面裡一切都虛假的扭曲起來。
之後車尾燈很快遠去,消失在了他目所能及的視線盡頭。
隻有冰冷的雨水不斷敲擊在姬子都的頭頂,像個循循善誘的老者那樣教導着他這個世界殘酷的真相。
啪嗒——
沒誰應該将他放在心上。
啪嗒——
人生的路隻能自己走下去。
啪嗒——
不要渴望來自外界的幫助。
姬子都濕淋淋地回到了家,打開門後他很懂事的趕緊吃了藥,又洗了個熱水澡,然而可能是體制問題,也可能是淋雨的時間太久。
他還是發燒了。
等第二天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去。
世界在旋轉,所有的玩具手牽着手圍繞着他開始跳舞,他被他們簇擁着抛上抛下,久違的快樂緊緊包圍着。
他看見牆面掉幀般閃爍不定,缺失的像素格子從最初的一小塊,很快塌陷出了一人高的洞,露出後面幽深到無邊無際的黑。
姬子都搖搖擺擺地走過去,伸手摸向那片暗。
然而眼睛看到的和他實際感受到的卻産生了出入,他手指間冰冷的觸感說明這裡依舊還是那面牆。
他出現幻覺了。
他病了...
姬子都将頭抵在牆壁上,盯着裡面的黑暗看,恍惚中,他詭異的發現黑暗也緩緩旋轉起來。
那漆黑的東西,像水似霧捉摸不定,聚聚散散變化莫測,他眨了一下眼,對面就變成了他的模樣,他們使用着相同的姿勢,額頭抵在牆上,直直看向彼此。
他的幻覺大概更嚴重了。
竟然從對方的瞳孔裡看到了一些愛。
姬子都笑了,對面也是。
這笑容讓他發現自己和對方隻隔着一層薄薄的膜。
非常薄的膜,看上去像是輕輕一戳就會破開,但卻十分的華麗,雖然透明,但附有五彩斑斓的顔色。
很像下雨天時,他偶然在路邊看見的懸浮在水面上的彩帶。
那是從汽車或者别的什麼東西裡面灑出來的汽油,因為不溶于水,所以當它和水接觸的時候,便會在那上面形成一層油膜,并将所有光散射出去。
走近一些還能聞到特殊的刺鼻氣息,它們猛地撞入鼻腔,将朦胧的陶醉吝啬地播撒開。
姬子都湊近了這層膜,恍惚中似乎也聞到了一陣花香。
溫柔的味道如月光般将他浸透。
他大概真的病的很嚴重,也許會死也說不定。
不然怎麼會看見自己的靈魂?
薄膜另一面的他也湊上來聞了聞,小巧的鼻子皺起又撐開。
那雙黑黝黝的大眼睛一刻也沒從他身上移開。
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似乎也不用很難過了,因為他隻感覺到了平靜和解脫。
往日裡沉甸甸的心髒被人将裡面的水分擰幹了。
讓他再也感覺不到痛苦。
姬子都在昏睡了一整天後奇迹般的康複了,他完美的錯過了家長會,而老師也不相信他是因為發燒才沒來。
“怎麼就這麼巧?”
是啊,怎麼就這麼巧?
“一開家長會你就發燒了?”
對啊,發燒了。
“那為什麼你父母不給我打電話請假?”
...因為...
“小小年紀就說謊。”
沒有,沒有說謊。
“你連病例條都沒有。”
我睡着了。
老師擡了擡眼鏡,像是懶得再跟他廢話,他被要求手寫一份不少于1000字的曠課檢讨,并在第二天當着全班的面将它念出來。
更加巧合的是,張章在第二天轉入了他所在的班級。
在他正站在講台上,捏着自己的檢讨準備當衆朗讀的時候。
三輛漆黑的防彈車護送着他進到了校内,校領導誠惶誠恐的集體出來迎接,他們組成了一隻綿長的隊伍,一路從大門筆直的延申到了他們班級前。
那真是很大的一群人,最前面的是點頭哈腰滿臉谄媚的教導主任,中間是兩位保镖,然後是張章,然後是...姬評...
姬子都站在那裡,無措的和後者對上了視線。
而姬評也一如既往的輕輕越過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她更喜歡的孩子身上。
“這是張章。”她輕輕拍了拍張章的肩膀,将人稍稍往前推了一步,對同樣開始恭敬起來的班主任這麼說,“今後希望您多關照。”
“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
急于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的班主任,目光在教室内略掃一圈,很快鎖定在了某個方位,殷勤的為這位一看就背景不凡的少年挑選着座位。
“張章和班長坐在一起怎麼樣?”
她指着的方向,明明還坐着另一個人。
“這位置靠前,有什麼不懂的正好能随時問老師。”
那是個很好的位置,原本應該屬于成績前十的同學,然而既往的規則在更強大的規則面前匍匐下了身子,讓對方在它身上跳起了踢踏舞。
衣着華麗的舞者雀躍的跳動起來,特殊的鞋底每敲擊一下都奏出了悅耳的音調,他充滿自信的旋轉,将這間不大的班級仔細打量了一圈,視線掃描的終點,站着已經被所有人遺忘的姬子都。
張章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姬子都面前,大聲地宣布:“我要跟他做同桌。”
班主任面露詫異,校領導連連點頭,姬評若有所思。
然後所有人都同意了,這一次也依然沒有人在乎姬子都的想法。
然後所有人都喜歡上了張章,而姬子都卻不可避免的開始厭惡他。
他恨這個人。
他恨這個人将他襯托的像個小醜。
他很這個人。
他恨這個人奪走了所有母親的關注。
即使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恨毫無緣由。
他隻是在自欺欺人。
沒誰規定母親需要愛自己的孩子,愛本身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覺。
他在為了一個從來不曾存在的東西憎恨一個人。
可是...在這個沒有愛的世界裡,如果連恨也沒有的話,他要依靠什麼活下去呢?
如果愛可以沒有理由的話,那恨是不是也應該不需要理由?
姬子都和自己達成了和解。
他将自己的手從對方的掌心抽了出來。
是啊,他恨張章不需要理由。
啪嗒——
一滴雨或者一滴淚,像一段小小的溪流,平靜的劃過大地後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姬子都驚訝的摸向自己的眼角,不知道這眼淚從何而來。
眼淚是軟弱的,他為什麼會這麼軟弱?
他憎惡這樣懦弱的自己,就好像隻有他還被困在那些過去的歲月中一樣。
都這麼大了卻一點長進也沒有。
......
張章趁着這段時間悄悄出去了一趟,動作迅速地來到廚房,将已經做好、放進保溫箱的菜品,每樣挑了些裝進一個餐盤端了進來。
他想再争取和對方多呆一會兒。
“都是你喜歡吃的...”
張章将餐盤放在了地上,局促不安的望向背對着他的人,像隻渴望得到主人認可的小狗。
而他冷酷的主人,卻連一個目光都懶得落到他身上。
“為什麼不遵守約定?”
甚至對方每次開口說出來的話,都是驅逐。
張章聽着對面的質問,内心瞬間閃過了無數個開脫的借口,但這些粗糙的理由連他自己都知道沒有一個能站得住腳的,更何況姬子都。
他隻能盡量将話題往另外一個方向帶,“我...很久沒見你了...”
“上一次還是去年...所以我想,也是時候見一面了...另外就是,我聽說劉照要來騷擾你...這才過來的。”
張章的話說的斷斷續續,似乎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反複的斟酌。
他全程都在密切關注着對面的反應,生怕有什麼地方觸碰到了雷點。
萬幸沒有。
安靜的晚風被玻璃窗阻隔在外,可喧嚣的叫賣它卻顯得有點無能為力,張章聽見樓下小吃攤攤主熱情的招呼着路人,默默數着自己的心跳。
隔了很久,姬子都才回答:“...不是每天都有在線上聊天嗎。”
他們是彼此所有應用軟件的好友,且姬子都的直播間榜一永遠蹲守着張章。
所以哪怕不見面,他們也都能随時了解到對方的近況。
姬子都覺得保持這種程度的聯系就很好了,面對面的接觸隻會讓他窒息。
他們是朋友,同樣也是解不開心結的仇敵。
即使這份怨恨隻是單方面的。
可惜言多必失,開口的次數多了,便也暴露了姬子都某些想要掩藏的秘密。
他似有若無的鼻息聲很不對。
對話間,張章一直是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姬子都身上的,在剔除聒噪的背景音和所有其他幹擾項後,他順利将異常項單獨拎了出來。
姬子都吸進的确實是氣體,但是呼出的時候卻帶着點潮濕的水聲。
身體的行動快于大腦,張章猛地扣住姬子都的肩膀,稍一用力便将對方整個人翻轉了過來。
“你哭了?”
他看着姬子都臉上的淚痕,心髒處傳來的痛感幾乎将他的靈魂撕碎。
如果他...有靈魂的話。
姬子都猝不及防之下暴露出了自己的狀态,他迅速用手臂遮住眼睛,想要阻止那些已經暴露的眼淚繼續被發現。
同步升起的憤怒讓他渾身都開始顫抖,“滾!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他怒吼着,沖着另一個人拳打腳踢。
他不喜歡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現在任何人的面前。
可這份心情沒有的到張章的理解。
“身體不舒服?胃痛了?”體型已經長成了姬子都兩倍的男人小心地想要檢查另一人的身體。
然而姬子都零幀起手給了他一巴掌。
重重甩在了那張符合絕大多數審美的帥臉上。
“我讓你滾!為什麼不聽?為什麼!”
姬子都的這點力氣是根本打不動他的。
張章怔愣的看着對方憤怒的面容,慢了一拍才想起來自己應該順着力道側過臉去才對。
他趕緊将這個後續動作補上,即使現在再做已經顯得有點過分滑稽了。
“滾!滾!滾!”
繼那一巴掌之後,姬子都掙紮的更厲害了。
張章緩緩轉回臉,僵硬的擠出一抹笑,“對不起,手打疼了沒有?”
他盡量在自己的腦海裡搜索能讓姬子都感到快樂的事,但他的快樂幾乎都不曾在他面前展現過,這些被他小心積累下的喜好都是來自他日積月累偷偷觀察中得來的。
他記得他更喜歡雨天...
喜歡紙質書籍翻開揚起的細塵。
張章手指痙攣般沿着自己的褲縫往下劃,身體上備注着的小抄在他慌亂的時候,能很好的指引他如何讓另一個人開心。
喜歡太陽落下後天邊的餘晖。
喜歡完美對稱的紅色落葉。
喜歡熱情專注的小狗。
“我給你當狗怎麼樣?你喜歡小狗對吧?”張章慌不擇路地抓到了解題線團的一頭,緊緊攥着不想放手,他快速回想了下犬類的行為模式,将之完美複現在了自己的身上。
“汪!”他叫了一聲,讨好的想要用鼻子去蹭姬子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