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車隊碾過最後一段盤山路時,所有的前擋風玻璃上已經蒙了一層淺黃的灰塵。
姬子都一行在差不多行駛了1個小時後,才終于抵達了本次行程的終點,位于遠郊群山裡的生命再造研究所分院。
這裡始建于5年前,是處新修建的保密級别很高的研究基地,選址極其隐秘的同時,安保措施也十分嚴格,進出都需要通過同一條五百米的山體隧道,且隧道進出口都分别設有兩處檢查點,每個相隔500米。
隧道内壁布滿抓痕狀裂璺,車燈掃過時,那些濕潤的石頭竟泛出了類似金屬般的冷光。
姬子都望着隧道盡頭處的兩盞暗紅色警示燈,恍惚中意識到也許張章從來都不是什麼富二代。
那些早已見慣的黑西裝也從來不是他的保镖。
他們過往相處的每一秒都充斥着大量的謊言,謊言多到如果将其轉換成酒精的話,足以讓一個人酒精中毒。
纖長的睫毛下降,在黑暗中微不可察。
酒精中毒是什麼感覺?
是不是很像溺斃的感覺?
姬子都忍不住去幻想那個場景。
肺裡的空氣不斷從嘴裡冒出去,他掙紮的越厲害,下沉的就會越快,而這些氣泡則會彙集在一起,形成一條不斷向上流淌的小溪...
然後鹹澀的液體會緊随其後的湧入鼻腔,視網膜隻能無助的映射出頭頂碎裂成萬花筒般的陽光,胡亂抓握的手指唯一能握住的隻有滑膩的水草...
然後下沉,肺葉坍塌,疼痛化作溫熱的蜜流淌過四肢,耳鳴轉變成夢中母親輕哼的安魂曲...
大腦在最後的時光裡會編制出一場最為絢爛的夢。
那些他所有不想承認,但真實渴望的東西都會在夢和他中相會...
姬子都想的入迷,直到被人打斷。
“子都。”郭梵幫他拉開了車門,正笑着看向他,“我們到了。”
他們停在了研究所的正門前100米的位置,前方是進入研究所前的最後一道哨卡,哨卡的門衛由一群穿着沒有任何标志的黑西裝組成,和從小到大一直圍繞在張章身邊的保镖裝扮的一模一樣。
姬子都收回飛遠的思緒,抿緊了唇,擡腿走了下去。
他們已經被重複檢查了幾輪,不用指引,姬子都就将雙手平方在了掃描儀上,随着一陣藍光掃過,冰冷的機械女聲宣告通過。
【請進】
儀器後方的氣密門終于打開,一座乳白色的建築群在暮色中徐徐展開。
和市區内的研究所相比,這處後建的分所面積大了三倍不止。主體建築通體奶白色,不高,但占地範圍很大,從高空往下看的話,建築形狀神似五角大樓。
郭梵的皮鞋踏上了第一階台階,回身招手示意姬子都這邊走,“所長這幾年一直都是住在這裡的。”
慢他一步下車的姬評越過衆人,頭也不回的走進了研究所。
對此姬子都早已習以為常。
唯一讓他意外的是另一個人。
自從來到這裡就變得異常沉默的張章,竟也快步跟了上去,一點也沒有想要回頭、或者等等姬子都的意思。
對于自己總是會被抛棄這件事,姬子都一言不發。
他習慣了。
所有母親給予他的東西,總是标有代價,且大概率會收回的,而這一點看來在張章身上也生效。
張章是母親帶給他的玩伴,如今再被母親收回非常合理。
姬子都刻意走得更慢了點。
惡作劇般的想在郭梵臉上看到左右為難的神情,是緊跟上他的頂頭上司,還是留下來等他這個廢物呢?
然而可惜的是,他所預想的難題似乎并沒有為難到郭梵。
男人的微笑自始至終就沒有變過,就仿佛那笑已經焊在了他的臉上,變相成為了另一種類型的面癱。
“當心腳下。”郭梵側身擋住右側立柱,把他完全當成一個孩子在照顧。
“謝謝。”姬子都皮笑肉不笑的道謝,跟在他後面穿過自動打開的感應門,進到了冷氣開得太足,以至于讓人瞬間就從初秋過度到了嚴冬的大廳。
金屬灰是這裡的主色調,充足的光線從天花闆的線條燈和隐藏式燈帶中柔和地灑下,為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層冷漠的外衣,穿梭其間的白大褂們沉默的宛若死人,一個個步履匆匆的像是馬上要踩到項目截至線。
在他跟着郭梵穿過大廳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幾個實習生每人抱着兩打包裹嚴實的文件跑過,其中跑在最後的紮馬尾的姑娘一不留神差點撞上姬子都。
“啊!”她的驚呼還沒完全從嘴裡發出,郭梵就眨眼間擋在了姬子都前面。
“小心點,周羊。”他虛扶了女生一把,在對方連連緻謝鞠躬的背景中,轉頭笑着朝姬子都解釋,“最近所裡比較忙,請您見諒。”
“沒事...”姬子都自然不會介意這種小事。
隻不過離開前他還是回頭多看了那個實習生幾眼,對方沒怎麼受到這場小插曲的影響,繼續急匆匆的離開了。
姬子都看見對方手中抱着的資料變得有些淩亂,露出的更下層的文件标題寫着——潘多拉計劃。
潘多拉?
姬子都收回視線。
能用這麼有名的神話故事人物命名的計劃,想必其最終實施的結果也會像潘多拉一樣無法預測。
可能會全滅,也可能會留有一線生機。
但這種完全無法預測的東西,真的會是這群推崇知識即是真理的人所能想出來的計劃嗎?
大廳正中的前台小姐微笑着沖郭梵問好,态度頗為恭敬,“郭助。”
“幫忙給他打印一張臨時通行證。”郭梵将姬子都帶到對方面前,“姬子都。”
前台小姐驚訝了一秒,眼神飛快掃向姬子都,又以更快的速度閃躲開,“好的,請稍等2分鐘。”
姬子都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态度的詭異,但等他看過去的時候,前台小姐已經低下了頭,并熟練的開始在鍵盤上敲擊。
就好像她是故意在躲避他的視線似的。
臨時通行證的時效是24小時,過期還需要補辦,但姬子都認為這個時限對他來說非常充裕,甚至他其實根本都沒必要來。
尤其是在他坐在會議室裡,等待了超過半個小時後也依然沒見到任何一個人出現的時候。
郭梵在把他領到這裡之後就離開了,臨走前僅留下了一句囑托。
“所長和其他人稍後就到,請您在這裡耐心等待一下。”
姬子都選擇了一個離門最近的座位落座,方便他能在結束後第一時間撤離。
空曠的會議室大的吓人,慘白的日光燈管在天花闆上列成方陣,像是要将整個空間浸泡醫用酒精裡。十二米長的會議桌橫貫中央,桌面映着頂燈細長的倒影。
四面牆壁覆蓋着啞光材質的吸音闆,表面均勻分布着針孔大小的透氣孔,中央空調的換氣聲産生着微妙的回響,某種類似電子蜂鳴的底噪始終萦繞在姬子都的耳際。
他感到寒冷,視覺和體感皆是。
好消息是他一點也不困了。
壞消息是他大概率會感冒。
唯一能給姬子都帶來點安慰的是,這間會議室側面配置有茶水區,茶水區同樣沿用了會議室的白色調,櫃台上擺放着一台咖啡機,一台恒溫水壺,旁邊的玻璃櫃裡碼着五六種不同品牌的茶包、膠囊咖啡和蜂蜜。
消毒櫃裡的藍光一直亮着,裡面倒扣的骨瓷杯還帶着餘溫。姬子都随便拿出一個,又選了一枚綠色的膠囊。
盲選的結果還不錯,萃取出的咖啡濃郁醇厚,很像斯德哥爾摩的口感。
看得出,這裡經常有人打掃,台面一塵不染,補貨補得也勤。
重新回到座位的他很快将整杯咖啡喝完了,骨瓷杯底碰撞大理石的脆響在空曠的會議室中輕炸一聲。
最後一口黑咖也滾過了喉管,在他的胃裡燒出了片刻的暖意,姬子都掏出手機,點開最近的遊戲排行榜,上下劃拉兩下,随便找了一個排名靠前的休閑小遊戲下載玩了起來。
然後第一個半小時過去了,第二個半小時也緊跟着結束。
确定自己的人生确實在被無意義的浪費後,姬子都終于坐不住了。
“搞什麼啊?”
他站起來推開門,寬敞的走廊上竟空無一人。
并且不光是走廊,就連剛剛人頭攢動的大廳此時也變得落針可聞。姬子都沿着來時的路一直走到前台處,工位裡面的電腦屏幕還是亮的,但給她打過臨時工牌的小姐姐卻不見了。就連來時看見的那處已經停滿車輛的停車場,此時也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遮陽傘,被狂風吹的直打轉。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更詭異的是,原本進來的大門不見了,它本應存在的地方變成了一堵純白的牆。
姬子都隻得在一層徘徊,嘗試尋找其他出路。
他用臨時的權限刷開了盡可能多的房間,從挂着人事部的辦公室一路開到了副主任的辦公室也都沒有再發現任何一個人。
他宛若幽靈般遊走在這座龐大的建築裡,所有他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能看到不少人為留下的痕迹。
諸如實驗室内還在運轉中的離心機,操作台上敞開的培養皿,樓梯拐角處保潔阿姨的清潔推車,以及工位上尚有餘溫的外賣袋。
但他們上一秒還在的主人,下一秒卻全都不知所蹤了。
姬子都孤寂的腳步聲在走廊中回蕩,他已經将一樓全部檢查了個遍,此時正準備去往二樓。
叮——
尚且還有電力維持的電梯打開了金屬的門。
内部四面皆是鏡面的電梯,映出了的四個一模一樣的青年,他穿着一身頗為休閑的帽衫和長褲,淩亂的發絲,消瘦過分的身材,全都屬于姬子都。
門外的青年對上鏡中自己漆黑的雙眼,微怔後還是走了進去,按下了2層的按鈕,三面鏡子也同時伸出三隻按向按鍵的手。
轎廂上升的瞬間,姬子都的後頸突然掠過一絲涼意。
他的手指已經離開了按鍵區,但鏡中他的倒影卻似乎慢了半拍——那枚食指還懸浮在‘開門’鍵的上方,靜止不動了。
四面八方的‘他’全都保持着這個動作,隻有姬子都自己的手放回了原位。
而在察覺到這一點的下一瞬,他忽然發現那些鏡像都朝着他的方向貼近了半步。
更糟糕的是,樓層顯示屏也卡在了一樓和二樓之間,熒蘭的屏幕故障般反複在1、2之間跳動。
頂燈也開始忽明忽暗的閃爍,姬子都在光與影的縫隙中,看見鏡中的人們突然全都将臉朝向了他的方向。
他們身體還在原位,單單隻頭部扭曲的轉動了過來。
姬子都瞬間汗毛直立,快速前撲,猛拍報警鍵和開門按鈕。
砰砰砰——
真實的冷汗順着額頭滑向脖頸時,鏡中的人們也同時朝他伸出了手臂。
見鬼!
姬子都無聲的咒罵,但他此時除了瘋狂按動按鈕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選項。
就在那些鏡像裂開嘴,準備享受勝利的果實的時候...
姬子都面前閉合的電梯門突然彈開,他顧不得其他,甚至也來不及查看樓層是否正确,就踉跄着沖了出去。
身後的門幾乎在他躍出的瞬間又快速閉合,兩片金屬門闆相互撞擊,發出一聲巨響,緊接着又傳來此起彼伏的金屬碰撞聲——像是那些鏡像想要追着他出來,但最終撞上了門闆。
姬子都後背撞在牆上,幾乎跌倒,他雙手死死扒住,看着電梯上方的樓層顯示屏轉瞬便從1變成了108。
而就他所知,生命再造研究所最多隻有四層,那裡有可能會有108層呢?
“操...”他喘着粗氣,喉嚨幹澀的像是塞進了一把沙子。
剛才那漫長的幾分鐘,幾乎把他的所有力氣都耗盡,他現在雙腿發軟,腦袋也昏昏沉沉。
額頭上的冷汗還劃進了眼睛裡,汗水中的鹽分刺得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當視線重新聚焦,姬子都這才發現不對——這裡不是他要去的樓層。
事實上這不像任何可能存在于研究所的正常樓。走廊長得看不到盡頭,兩側的牆壁上既沒有窗戶也沒有門,隻有單調的、淡黃色的壁紙,在頭頂同樣昏黃的燈光下,仿佛一整個浸泡在了摻過水的過期蜂蜜中。
姬子都站直身體,強迫自己深呼吸。
冷靜。
他告訴自己。
現在重要的是先弄清楚這裡是哪兒。
他再次回頭看向電梯,那台詭異的差點要了他命的金屬盒子,此時停留的樓層已經變成了個明黃色的笑臉符号,靜靜地看着他。
“操!”他低聲咒罵,轉向那條長得不自然的走廊。
深褐色的木地闆顯然已經年代久遠,當他邁出第一步時,鞋底傳來一種古怪的黏膩感,就仿佛踩在了某種膠質上。
他低頭看去,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地闆還是那個地闆,他的鞋底也還是他的鞋底,而地闆和他的鞋底間也沒有産生任何藕斷絲連的聯系。
姬子都貼着牆繼續前進。
空氣中的味道讓他有種反胃到想吐的感覺,這種味道很像是某種甜的發膩的水果混合上了更陰暗的東西才得以産生出來的,像是潮濕的地下室,又或者...腐爛的肉。
壁紙的觸感也讓他忍不住皺眉。
他前進的同時左手也一直輕觸着牆壁以保持平衡。
那不是紙張或者油漆的質感,更像是...皮膚?
它溫暖、略帶彈性,稍微更用力些,甚至能感受到細微起伏的紋理。
姬子都猛地縮回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掌心滲出的汗水。
有那麼一瞬間,姬子都問過自己真的還要繼續前進嗎?但如果不繼續前進的話,停在原地顯然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沒有盡頭的走廊讓時間的概念短暫的消失。
姬子都開始計數前進,到第兩百步時,他停下來回頭望去,電梯已經消失在了視野中,他所能看到的前後都是相同的景象。
筆直的走廊,黃色的燈光,以及看上去沒有一點異常,但卻黏膩的地闆。
“這不可能...”姬子都喃喃自語。
按照步幅計算,他已經走了超過一百五十米,這已經遠遠超過這棟建築應有的寬度了,而這也恰恰證明了一個他不想承認的事實,要麼是他的感官出現了問題,要麼就是...
姬子都搖搖頭,拒絕繼續那個想法。
他加快了腳步,而這次數到第三百步時,他終于看到了變化——走廊的盡頭出現了一扇門。
那門看起來還很遠,但至少是某種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