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長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張總是對他格外溫柔的面孔又一次變得陰沉而冰冷,如此陌生……
”直家公為何會恰好在那時遇刺?你不覺得很巧嗎?你真的以為直家公是因為感念那次救命之恩才賜我武士頭銜的嗎?“
秀家忽然感覺眼前的太傅就像是取下了能面的仕手……但能面背後的直面,卻依舊是在演着另一個人。
就算行長一開始就是個雙面間諜,但他為了宇喜多家所作的一切……難道真的都是逢場作戲嗎?他從小到大依戀的那個太傅……難道也是演出來的嗎?
像是察覺到了秀家的疑慮,行長走上前,再一次喊出了秀家兒時的名字……
那個他用世上最溫柔的聲音呼喚過的名字,此刻卻變得無比疏遠,無比諷刺。
”八郎少爺,我是個商人……隻要價格合适,任何東西都可以賣出去,包括我自己。所以……直家公于我而言并沒有什麼恩義,一切不過是一筆明碼标價的交易。要怪就怪我那過剩的野心。我不甘于一輩子做個豪商……所以交換了一些可以拿出去交換的東西。“
那些嬉笑怒罵,刻薄之辭……像極了能舞台上的狂言師……隻不過……那些誅心之言卻句句針對的是他自己。
”這場交易早已随着我成為一方獨立大名而兩清。你無需……再為這場交易支付任何東西。“
行長極力讓自己聽起來像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卻還是難以掩飾眼底那股強烈的自我厭惡的情緒。他回避了少主的目光,仿佛害怕從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看到某些東西。當秀家試圖走向他的時候,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但秀家竟擡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又趁他繼續後退前趕忙上前一步将他環住,
”别再說這種話了,九郎。”
仿佛是為了确保他不會逃跑,秀家抱的很緊,像極了那個抱着他的大腿嚷着要和彌九郎摔跤的小男孩……但又和那時有些本質的不同。
“别再說這種……會讓你說完後回去獨自流淚的話。”
“……!“
“我遇刺那天……你從天守閣出來的時候,眼睛還有點紅。我已經全都知道了。”
自從離開宇喜多家成為獨立的大名以後,行長一直在明面上小心翼翼地維持着某些界限……在外人看來,他們的交情僅僅止步于對于故主應有的尊敬和對于先主知遇之恩應有的感激。
盡管他早就察覺到,秀家對他這個監護人的依戀不知在何時早已變成另一種東西,但他還是從未逾越過君臣和朋友之間應有的界限。
這個無形的界限并不僅僅是出于他作為切支丹的信仰……
更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一個連自己的信仰都可以賣出去的……卑鄙的商人。
現在,這層窗戶紙被粗暴地捅破了。
“你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嗎,八郎少爺?”
行長的聲音依舊冰冷,卻不再有方才的決絕,就像一個掉進冰窟後,連呼吸也滿是寒氣的人……
“你知道……那天你為何會遇刺嗎?是我這個通敵叛國的家夥,在和大明國的人互通有無,将清正的底細透露給明軍的時候洩露了不該洩露的東西。這所有的算計,最後都變成了一個作繭自縛的笑話。我機關算盡,到頭來什麼也沒做成……我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結果用盡用假國書,假國使,還有各種欺上瞞下的手段也沒能阻止這場戰争;我自以為比清正先捉到朝鮮國王就能盡快促成停戰,結果從宇土跟随我的弟兄和家人葬在了平壤;我自以為能借刀殺人,除掉清正那個禍害……卻險些連累你。說到底,我小西行長不過是一介貪生怕死的藥商,既沒有為将者應有的血性,也沒有那些慷慨悲歌之士以身殉義的勇氣。”
秀家輕輕搖了搖頭,“九郎……是我讓你背負了太多一個人承擔不起的重責。如果我早些想明白……應該早日結束這無謂的戰争……你也無需把自己逼到這樣一步吧。現在,你無需再獨自一人阻止這場戰事了。”
正是因為這句話,隐藏在暗處的刺客收起了蓄勢待發的弩箭。然而也是因為收箭這一動作,讓已經遇刺過一次的秀家察覺到了天守閣内還有另一個人。
“是誰?!”
出現在二人視野裡的竟是一名少年。而天守閣内的二人也都恰巧認得……
“丹,你怎麼會來朝鮮?”
“恩公……怎麼又是你?”
話音剛落,行長和秀家面面相觑,但行長卻很快察覺到了異樣,他下意識拔出太刀,護在了秀家身前。
“第三軍的統帥鳥居元忠才死于刺客之手,明軍就攻打了梁山城和蔚山城……現在,他們打算用同樣的計劃攻打順天城嗎?”
“太傅,上次暗殺是他救了我。”
“這不妨礙另一個人派他來殺你!”
從丹出現的那一刻起,做過雙面間諜的行長早已察覺到了同類的氣息…然而,并不是所有雙面間諜都能左右逢源。效忠的兩方勢力一但有利益沖突,他們這樣的雙頭蛇都不會有好下場。
少年沒有否認,他隻是望着那位左路軍的統帥,鄭重地問道:“宇喜多中納言……你真的……希望早日停止這場戰争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少年将弩箭和刀放在了地上。
“如此……便殺了我這個刺殺失敗的刺客吧。唯有這樣……我和我的家族才不會變成通倭的叛徒。”
?
小西行長并沒有立刻處理這個“刺客”。
這孩子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但同時,若是處理不慎,牽扯出太多人,他的好友石田三成遲早也會蒙受不必要的污名。
于是他決定去找“刺客”背後的人。
而那位罪魁禍首甚至沒經過任何試探便承認了自己對于少年的身份和來曆心知肚明。
“你知道知道這孩子的家族是錦衣衛…即便是這樣,你還是用他做這種事。”
行長知道自己沒資格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譴責任何人。隻是……那種像雙頭蛇一樣在夾縫中生存的感受,早在他還是彌九郎之時便體會過。那并不是一個少年能輕易承受的。
“錦衣衛可不是忍者。他們不僅在暗處追查黑幕,還會在明處與奸佞抗衡。丹不是那種一但受人恩惠就可以随意任人驅使的孩子。”
“曹太郎!你所說的那個孩子可是差點殺死左路軍總大将的人!”
“也是在第一次暗殺中救下你家少主的人。他的父親因為通倭罪含冤而死,你知道,救下你家少主對他和他的家族來說意味着什麼嗎?我知道你想殺了他…但在你動手之前最好想清楚,這麼做是否有必要,以及……這麼做的後果。”
明明隻是一介無權無勢的商人,他的話卻讓行長感到一股無形的壓抑。雖然不願承認……但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和直家公極其相似的東西,哪怕出于劣勢之中,也時刻有以下克上的勢頭。這種勢頭平日裡會斂藏得很深,一但鋒芒畢露,必會見血。
“他在少主的事上所做出的兩次選擇……可也在你的算計之内?”
不知是否是想起了直家公當年如何利用小姓的事,行長竟如此發問。曹太郎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些什麼,意味深長地答道:
“不要看低了他的覺悟。他保住你們少主的性命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其他什麼人。為了早日結束這場無意義的戰争,被當成怯戰的懦夫,甚至背負通敵叛國之惡名的雙頭蛇,不止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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