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曹丕所看到的那個冰冷的事實。
“你希望守護的,是豐臣這個殼……還是故主的名字曾經承載的東西?如果是後者,你是否……有鏟除一切障礙,然後親自承載起這份重量的勇氣?”
曹丕的質問讓三成不寒而栗。
“别開玩笑了。我說過……我不會效仿司馬懿!“
“在你看來,孔明和仲達是因為才德和品行而有了差異嗎?孔明自出山以後,侍奉兩代君主,君臣一心,未遭任何猜忌……至少在後世的記載中能傳成佳話。相比之下,那個家夥倒是被我們曹家猜忌了好幾代……臨死前仍是魏臣已是奇迹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隻是同一個人的兩種可能?”
三成知道曹丕想表達什麼……
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
曹丕想告訴他,南橘北枳,環境使然。就算他接下來做出一些過去他絕不會做的事……也不是他的錯。
三成注視着那張看上去毫無波瀾的面龐……誠然,曹丕是個很擅長隐藏心思的人,他在說謊的時候幾乎不露破綻,不論是悲喜都難以讓人察覺。
但三成的直覺卻告訴他,眼前的男人在騙他。
因為他永遠記得……七将襲擊時,曹丕在自己面前說出‘我知道,所以我想你赢’的時候……眼神裡難掩的痛楚。
“曹子桓……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就算違背自己真實的感受,也要編造出這樣的話來騙我……一定很痛苦吧。”
“…………”
謊言被揭穿的騙子轉過頭,悶聲喝下了杯中的酒。
好好的葡萄酒,味道又變苦了。
但三成卻像他們結義那天一樣,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你的反應讓我确認了一件事……理智上能理解和感情上能接受是不同的。如果……我做出了那種事……就算九泉之下的太閣能理解我的行為,心裡也絕不會原諒我吧。”
“一個死去的老東西,和你身邊這群願意托付性命給你的……活生生的人。孰輕孰重,你還分不清嗎?”
曹丕用關愛馬鹿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心中的情緒卻遠比臉上要複雜得多。
“誰說我不打算抗争了?隻不過……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戰鬥。如果我回不來,告訴秀家……”
“不管明天發生什麼,保住性命……總會有辦法。”
“是啊……畢竟那場漫長的戰鬥我們都已經挺過來了。”
山的彼端,那個他經營了十多年的大阪城,此刻竟變得如此陌生。明明好不容易打了一場打勝仗,回到大阪之時……他卻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戰場。
次日,看到所謂的“和談條件”時,他發現,這個戰場的敵人遠比前線的敵人還要險惡。
和曹丕得到的情報一樣……他們打算以趁亂起兵割據,有違太閣“總無事令”為由,削減上杉、伊達、最上、佐竹、真田家的知行,以此安撫德川,請求和談。
“和談的請求不應該由勝利的一方提出。況且,哪有讓勝者割地的道理?!”
讀完那些條款的時候,三成近乎想當場燒毀那封荒謬的文書。他望着那些曾經與自己共事的人——前田玄以、增田長盛、片桐且元,這一張張虛僞的面孔從未如此令人作嘔。而高坐在殿堂之上的澱殿則一幅置身事外的表情望着他,像是控制木偶一樣将秀賴牢牢拉在自己身邊。與澱殿坐得較近的那位大野治長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會是這個反應,他清了清嗓子,漠不關心地說道:
“治部大人真的以為在關原獲得了勝利嗎?大戰之後,内府大人的主力還在,還有和你們決戰的底氣,但你們西軍早已元氣大傷,你如何帶着一群殘兵和他的主力鬥?”
“上田城的德川主力并未受到消耗,但大津城的立花宗茂和小早川秀包,丹波國的小野木重次的援軍也已經與宇喜多中納言會合。近畿、尾張在關原之戰後已經得以平定,接下來我們并非沒有實力與德川一戰。”
“然後呢?奧羽的上杉、最上、伊達家、東國的佐竹家趁機大鬧關東,真田家也在信濃、上野之地攻城略地,對太閣的總無事令視若無睹,若不在此時止住戰火,整個日本又要陷入亂世之中,屆時,将有多少蒼生塗炭啊。”
三成不知道這家夥得多不要臉,才能頂着一幅憂國憂民的面孔,說着看似無法反駁的話……道貌岸然的嘴臉像極了那個鸠占鵲巢的家夥。
“閣下難道忘了,挑起此戰的人是誰?為鏟除異己,先是要征讨加賀前田家,後又征讨會津上杉家……怎麼到了現在閣下才想起了生靈塗炭的事?”
大野治長故作鎮定地維持着笑容,但那張虛僞的面孔已經像被戳破,揉爛的紙一樣,變得擰巴了起來。
“治部大人一提到家康就跟仇敵一樣。雖然你和家康的個人恩怨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然你提到了個人恩怨,那麼被一紙《直江狀》激怒而起兵讨伐上杉的德川,難道就不帶個人恩怨?!難道在你眼裡,帶頭違背太閣遺命的人是德川家康,就可以法外開恩了嗎? “
“你…………”
在三成的逼問下,大野治長很快就洩了氣。與三成共事過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長盛對于這樣的結果并未感到意外,甚至暗暗慶幸起與三成對峙的人并不是自己。畢竟,這位治部大人别的不說,怼起人來那可是絕活……
但三成并沒有就此放過這兩位沉默的圍觀者。
“自太閣病逝以來,德川家康所作的事人盡皆知……你口口聲聲說上杉、伊達、最上、佐竹、真田家違背太閣的總無事令,卻對家康屢次違背太閣遺命之事置若罔聞,甚至想要效仿屢屢背棄誓約的德川内府,在這樣的節點上做出背盟之事,讓豐臣家作為天下人的信義蕩然無存!關原之戰,德川家康倉皇逃竄,你卻要身為君主的秀賴公低頭向德川内府這個亂臣賊子乞求和談?!這究竟是何居心?!”
他指着這位仗着自己是澱殿的親信就作威作福的小醜,尖刻的話語罵在大野治長身上,卻直刺殿堂上的每個人。
“你蒙受太閣厚恩,不思報之于秀賴公,卻做出如此賣主求榮之事……你死後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太閣?!”
殿堂之上陷入了一片沉默。
不僅是大野治長……就連片桐且元等人也低下了頭。
然而……就在這時…………殿堂的高處,那個曾經屬于太閣的位置上,卻有一人站了起來。
“夠了!石田治部……你就有你說得那麼忠于太閣殿下麼?”
雖然心中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可能……
但是,當得到肯定的答案時……這個事實給他帶來的打擊卻是毀滅性的。
澱殿走上前,向他提起了幾個名字。
當聽到那幾個名字的時候,他知道……這次是自己輸了。
因秀次事件的連坐痛失女兒後,與豐臣家水火不容的最上義光突然向西軍倒戈。這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始料未及的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當所有人都在關注同一件事的時候。
一開始,這隻是傳言。漸漸地,人們通過各種手段發現了駒姬仍在人世的證據。
有人聲稱,近幾年在敦賀(大谷吉繼的領地)似乎見過像駒姬的女子。
還有人聲稱,在堺的南蠻町見過四條隆昌之女于妻禦前,菊亭晴季之女一之台等人。
現在,最上義光的女兒駒姬還活着這件事被大阪方作為事實宣布了出來。
在關原戰勝德川家康的石田治部,因在秀次事件中包庇秀次家屬,而被冠以欺君之罪。
這個消息首先傳到了京都。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佛堂前禮佛的甯甯手裡的念珠散落了一地。
已經過去的事……為什麼還要以這樣的方式重提呢。
“那種事佐吉他的确做得出來。但我認為,佐吉他做得沒錯。而且……孫七郎(秀次)不該死。”
當福島站在佛堂外咕哝着這些話的時候,甯甯緩緩站起身,從佛龛裡取出了一本書。
那是帶着秀次署名的《聖經》。
她從未忘記過,也從未停止……為那個可憐的孩子祈禱。
不論是向她心中的佛陀,還是那個孩子心中的上帝……
‘我們戰鬥到現在……就是為了把曾經那個家奪回來。’
他們曾經的那個家……就是從那天開始支離破碎的。
“市松……準備一下。”
“哎?”
“準備去大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