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家的文書還在趕往大阪的路上時,大阪城下也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早已退隐的北政所從京都回到了大阪,帶着和秀次案有關的證人和證據,以秀次養母的身份提出要重審秀次案的訴求。
然而這個訴求不出意外被大阪方以“太閣早已對案件定性”為由拒絕了。
據說,這位太閣的發妻在回到大阪後的第一個夜晚,甚至沒被請進大阪的天守閣内居住,而是在曾經受她照顧的大名家眷(人質)家中度過的。這件事讓她身邊的養子福島正則相當憤怒,當街大罵大阪城的那群當權者還有他們的走狗都是白眼狼,勢利眼,早就忘記了豐臣主母當年對他們的恩義,這件事引得許多路人圍觀,也讓所有人都知道,北政所回到大阪了。
次日,在大阪方碰壁的北政所安安靜靜地來到了三條河原,那個秀次全家被處斬的地方,并且在此地公然為秀次全家舉行祭奠。
起初,祭奠秀次的隻有北政所和福島正則,然而不知是誰洩露了風聲,很快就有一些大名的親屬,以及當年受害者們的朋友、遠親也漸漸加入了祭奠中。最後,甚至連當年圍觀過處斬的百姓也與北政所一起為亡者誦經超度。或許是因為秀次生前善待切支丹,祭奠秀次的隊伍裡還能看到一些唱着聖歌的南蠻傳教士。
這件事很快就轟動了大阪方。增田長盛帶着士兵來到了三條河原,想要将除了甯甯以外的祭奠者全部緝拿歸案。然而北政所的态度卻比他想象得還要堅決。
“北政所殿下……他們在此祭奠反賊,我等奉命捉拿……”
“孫七郎……不是反賊。當年這個案子到最後都沒有查到謀反的證據,你們這些奉行衆最清楚。”
一襲喪服的北政所橫在了大阪的士兵與祭奠的人群之間,單薄而瘦弱的身軀卻仿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那個孩子是含冤而死的……你們逼那個孩子簽了多少次絕不謀反的誓書,難道心裡都沒有數嗎……事情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放過死者……就那麼難嗎。”
甯甯的聲音十分柔和,卻帶着不可退讓的堅決和難以掩蓋的悲憤。
所有人都知道,現在大阪城内的當權者,是踩着她養子秀次的屍體上位的。而這幫踩着秀次上位的人,現在居然還有臉用秀次的冤案繼續謀害忠良。
“可是,秀次謀反一事早已被太閣定案,難道要違背太閣的意願……”
增田長盛于情于理都不敢反駁這位曾經的主母,隻得搬出太閣的命令。
“我丈夫的意願?一口一個太閣的意願……你們這些人就真的在意過他的意願嗎?這本是一家人之間的誤會,如果不是一群外人煽風點火……好好的一家子人啊……是否真的會變成不死不休的地步?”
甯甯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念珠,望向增田等人的眼神如同看着一群邪魔。
“北政所殿下……非常抱歉……但我們不能對祭奠反賊秀次的行為坐視不管。”
增田長盛低着頭,想命士兵拆除祭奠的場地,拆台的士兵卻被福島正則硬生生擋在了祭台前。
“你們這群狗東西難道都忘了……甯甯夫人當年是怎麼對你們的?現在大阪易主,你們就心甘情願去給那幫混蛋當狗腿子,來欺負當年的主母嗎?!”
響亮的大嗓門回蕩在三條河原上,一時間,圍觀的百姓聚得更多了,跟在增田身後前來捉人的士兵感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像一柄柄尖刀一樣割得他們渾身難受。
這些士兵并非不認識眼前這位手無寸鐵的夫人……不僅他們認識,他們的父輩也認識。
他們記得,這是在墨俣一夜城修建之時,親自帶着随從們為将士們送飯團的夫人;
這是在信長火燒比睿山之時,極力救下許多孤兒,并将孤兒們視如己出撫養長大的母親;
這是在太閣遠征小田原城之時,親自在大阪坐鎮後方,并照顧着所有大名家屬的豐臣主母。
面對眼前這個早已退隐,現如今隻是一介布衣的女人,大阪的士兵們隻覺無地自容,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生前無法化解的誤會……難道死後都還不能好好化解嗎?回去告訴你現在的主子,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讓逝者安息吧,别再用過去的事繼續牽連無辜了。”
增田長盛明白,自己若要強行将祭奠秀次的人趕走,在後世眼中将成為忘恩負義的罪人。他向北政所行了個禮,随後帶着士兵灰頭土臉地離開了三條河原。
然而,這件事并未就此結束……
第二天,有人發現,祭奠秀次的場地還是被人連夜拆掉了。
得知這件事的甯甯并未就此放棄。她再一次來到了三條河原,大阪的人拆一次,她就再重新祭奠一次,直到她能為那個可憐的孩子讨回公道為止。
秀次事件是太閣為了給親兒子秀賴鏟除障礙,親手促成的冤案。
這所有人都知道,卻不能說到明面上的事實。
在三條河原,這件事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落幕,但此案在所有人心中造成的傷害卻直至現在也未曾被撫平。
太閣在秀次事件上的殘酷處理,不僅讓豐臣家離心離德,還牽連了許多無辜的人。太閣生前,在他血腥與恐怖的統治下,人們敢怒不敢言。
現在,大阪方的行為又一次讓世人想起了秀次事件中那些令人發指的往事。
北政所希望為冤死的秀次讨回公道,遭到澱殿百般刁難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與這件事一道傳開的,還有許多類似于陰謀論的小道消息。
比如太閣是因為澱殿的讒言才殺死了秀次;踩着秀次屍體上位的澱殿是因為心虛,所以極力阻止北政所祭奠秀次;大阪方其實早就直到秀次是無辜的,不過為了鞏固秀賴的統治,一直都在揣着明白裝糊塗,甚至不惜讓那些無辜的家眷也一起陪葬。諸如此類的傳言很快就讓秀賴的生母澱殿成了妖言禍國的衆矢之的。
街頭巷尾開始出現了一些以此案為藍本的戲劇表演,就連南蠻的使臣也知道了在這個國家,有一個有良知的官員因不願殺害無辜的少女而被統治者降罪的事。一時間,豐臣本家丢人丢到了國外。
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來自岐阜的一封聯名信。
信中,西軍的前線總指揮宇喜多秀家與所有西軍大名聯名上書,說秀次案當年已經牽連了太多人,包括毛利輝元在内的西軍大名當年都與秀次有過不少交集,這個案子已經過去多年,希望大阪方能看在戰事緊急的份上停止用陳年舊案繼續牽連無辜,否則前線軍心動搖,人心難測,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這些有理有據的訴求,翻譯出來就是一句言簡意赅的話:如果你們敢用秀次的案子給石田治部安插罪名,我就在尾張發動兵變,到時候管他的洪水滔天。
收到這封禮貌的威脅信後,澱殿數次派大野治長去拜訪西軍的總大将毛利輝元,想要借輝元之手收回秀家的指揮權,然而這位曾向秀次借過錢的大名自從秀次案被重提開始,就一直在大阪的宅邸稱病不出,深得不動如山的精髓。就算是再傻,也都知道現在插手秀次案的事會惹得一身腥。
接下來,前田玄以稱自己中風,也開始閉門不出了。增田長盛和德川那邊的淺野長政斷了聯系。
終于……在大阪降下大雪的某天,豐臣本家方面宣布了一個消息。
“公子……那群狗官和那個壞女人迫于壓力,總算要答應甯甯夫人重審秀次案了。”
這個消息傳到了某位攪動輿論的始作俑者那裡。那人挑着眉毛,一臉幸災樂禍地嘲諷道:
“呵,現在才知道害怕麼。他們以為秀次一家被滿門抄斬,加上老猴子當年的連坐,搬出這個早已被蓋棺定論的案子來問罪三成肯定不會有任何阻礙……隻能說當年上位的順利讓他們也太得意忘形了。”
望着屋外的雪花,男子臉上似乎又多了一層陰雲。
“他現在怎樣……撐得到審判的時候吧。”
“當年公子進監獄的時候可是被大刑伺候,現在治部大人隻是被關着,又沒受刑,你就心疼成這樣……公子也未免太小瞧你家治部大人了。”
少年剛說完就被他家公子核善地瞪了一眼。
“怎麼啦……公子還擔心治部大人在這種審判中會輸嗎?”
“他那張嘴要是能輸,太陽得從西邊出來了。”
雖然一切都正在朝着希望的方向進行着……但如果這場審判不是一場公開的審判,就算得出了結論也無濟于事。因此……還差最重要的一步棋。
“放心吧,公子……刑部大人已經通過母親向甯甯夫人提出,此案必須公開審判,否則可能會被做手腳,無法還秀次一個清白。而攝津大人也通過傳教士朋友的關系聯系了南蠻的使節。兩位使節向奉行衆提出了旁聽此案的要求。由于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這場審判将會破例公開進行。”
如此一來,最後的拼圖也已經完成。
“是嗎……那接下來可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