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還沒審完,審案的人豈有離席的道理?”
三成的聲音讓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了這個澱殿的狗腿子身上,大野感覺自己現在就像被扒光了遊街一樣難受,窘迫感都要從聲音裡溢出來。
“兩個案子都已經審完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問你…………無憑無據,誣害忠良,該當何罪?!”
一股寒意竄上了所有審問者的後背。
審問者終究變成了被審問的對象。
“前田玄以,增田長盛,你們當年和我一起查秀次案,明知秀次謀反一事最後查無實據,是天大的冤案,如今卻利用秀次的舊案繼續施行牽連。查案不講證據,不顧真相,隻為排除異己,橫造無端,危恥不辦!你們真的不怕死去的秀次公來找你們喊冤嗎?”
一條條罪狀如同鞭笞一般打在兩位奉行臉上,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自知理虧,在衆目睽睽之下根本擡不起頭……
“尤其是你,增田長盛,沒有任何證據,就向德川家康誣告前田利長謀反,而家康僅憑一句空穴來風的控告,就要發兵加賀,逼迫阿松夫人以人質的身份進入江戶!阿松夫人若是有任何閃失,你有何面目去見加賀大納言?!
再後來,明明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上杉家謀反,德川家康卻要征罰會津,将上杉家逼得不得不反……上杉家何罪之有?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看看如今的天下,坐擁權勢就可以不講證據,肆意給人安插莫須有的罪名,命其名曰讨賊,實則黨同伐異,殘害無辜!你們受太閣厚恩,不思忠報,不顧廉恥,非但對内府明目張膽的暴行視若無睹,還信手拈來,有樣學樣地用在其他人身上,乃至人心惶惶,毫無法理可言,文臣構陷忠良,武将以武亂法!以至廟堂之上一片亂象!”
這些被所有人憋在心中的話,如今被大聲宣告了出來。壓抑已久的情緒在此刻都化作淚水和呐喊。在激憤的呼喊中,三成越過了腳下的枷鎖,一步一步走向那兩位将他出賣的同僚。作為昔日曾在太閣麾下共事過的奉行,他本不希望走到這樣一步……然而,盟友的背叛,遠比敵人的狡詐更為可恨。
望着兩位灰頭土臉的奉行,他冷冷質問道:
“敢問兩位奉行,如此種種……該當何罪?!”
審問的場地變得格外安靜,似乎都在等兩位奉行說出答案。朝廷的公卿,南蠻的使節,市井小民,山中僧侶,都靜默地審視着那兩個本來坐在審判席上的人。年紀較長的前田玄以一個接不上氣,徑直昏倒在了雪地裡,也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于是他身旁的增田長盛成了被所有人怒視的對象。
被千夫所指的增田長盛感覺頭暈目眩,還沒多久就雙腿一軟,跪倒在了三成面前。
“是……是大野治長串通德川内府拉前田利長下水的!為的就是趁加賀大納言病逝,收服前田家的勢力……”
不知是為了轉嫁矛盾好讓自己脫身,還是迫于壓力不得不坦白從寬,走投無路的增田長盛竟爆出了一個炸裂的消息,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污蔑我和内府大人!”
大野治長像是被打了一記悶棍,一時間語無倫次了起來,而增田則鐵了心要把這個将自己推到風口浪尖的家夥一并拉下水,
“是你說的……為了安撫德川家,可以替他除掉前田家這個威脅……後來阿松夫人被迫成為人質,你說可以借此機會迫使和阿松夫人關系親密的甯甯夫人遷出西之丸,好讓内府大人進駐大版……”
“我可沒說過這種話!”
這場狗咬狗的戲碼讓原本的審判變成了一出鬧劇,圍觀的群衆有的開始咒罵這群構陷忠良的狗官,有的則朝審判台丢石子,還有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掌控……再審下去别說是大阪方,連遠在江戶的德川家康也要被揭得隻剩底褲了。
德川家康這棵毒草,其根須早已深深紮進豐臣内部,若要連根拔起,或許會動搖到豐臣本家的根基。然而,若不清除幹淨,就算鏟掉土壤表面的草,針對豐臣家的威脅還會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
現在,這棵毒草的根須所牽扯的東西也漸漸浮出了地表。
将澱殿和衆人隔開的簾幕被緩緩打開了。
那是大阪的百姓第一次見到這位太閣寵妃的模樣。
這位身姿優雅的貴夫人高昂着頭,如同一隻昂首闊步的金雀走向了審判台,而身邊的大藏卿局則宣讀了秀賴公,實則是澱殿的命令。
石田治部官複原職,北政所可以回到西之丸居住,家康刺殺事件中誣告前田利長的罪魁禍首增田長盛,還有在秀次案中和他一樣知道冤情,卻用舊案牽連三成的前田玄以、片桐且元都被進行革職處理。
相比之下,暗通内府的大野治長僅僅被予以禁足謹慎這種不痛不癢的處罰。
這種明顯是在避重就輕的做法顯然引起了不滿,就算對背叛自己的奉行衆恨之入骨,三成也知道,如今這兩人不過是被拿來頂了罪。
三成本欲反駁,卻被大藏卿局頂着一張臭臉怒斥道:“你們已經赢了,你和北政所已經得到了各自想要的東西,你們還想怎樣?”
是啊……他們赢了。
他們赢了每一場戰鬥。
不論是關原之戰,還是眼前這場審判。
明明赢得了每一場戰鬥……他們卻一次又一次地被當成敗者,當成佞臣。
這些荒誕而醜陋的事實讓他發現,他拼盡全力所保護的本家……果然從一開始就已經背叛了他。
紛飛的大雪冷徹骨髓。強烈的窒息感令三成一時間近乎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時間,他的眼前閃過了在關原堅守不退,直至死亡的将士;中彈後依舊捂着傷口支持自己的左近;拖着病體去往南宮山遊說毛利的刑部;戰前不知犧牲了什麼東西才為秀家換來最高指揮權的行長;就算衆叛親離也要為了太閣和秀賴繼續反抗德川内府的秀家……
還有那個跨越時空改變自己命運的人……
他們拼死血戰,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果。
“别灰心……我會重新進駐西之丸。這樣以來……這裡至少會有一個可以被你當成家的地方。”
甯甯柔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和煦的笑意如同冬日的暖陽般令人安心。
“可是,倘若如此……”
倘若如此,世人想必會繼續謠傳那些北政所和澱殿宮鬥的閑話吧。
對此,甯甯毫不在意地笑了。
“你這孩子總是試圖自己背負起所有的東西,但是啊……豐臣家,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豐臣家。不要再說什麼自己所作的一切不會牽連到本家的話傻了哦。
放心地去做想做的事吧……我和市松會在此……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