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驚慌,這是黑田軍制造混亂的手段……可以命令鐵炮隊朝敵襲的方向開炮,先打亂他們進攻的節奏。”
“鐵炮?”
信繁想要提醒吉繼,天還未亮,晨霧又很濃,無法進行有效的瞄準……然而一想到吉繼的眼睛或許早已失明,他又難以開口。誰知此時,視野早已陷入模糊的吉繼卻露出了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
“晨霧很濃,黑田軍也隻能聽到鐵炮聲,無法判斷傷亡情況,不是嗎?”
此時的又兵衛尚未想到,沖破好幾道千人組成的防線後,那微不足道的幾百人竟會成為他最大的阻礙。
迷霧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槍聲……
沖鋒的隊伍中似乎有人倒下。士卒的慘叫與戰馬的悲鳴穿過了冰冷的晨露……剛剛還在與自己并行的黑田武士已經不知所蹤。
“不必在意,大霧中,他們瞄準不了我們。直沖西軍本陣即可!”
發動奇襲的又兵衛早已看穿了鐵炮隊的伎倆,他催促着奇襲隊無視鐵炮,穿過大霧。
兵貴神速,他們一刻也耽誤不得。
正這麼想着,一抹耀眼的赤紅出現在了白霧的彼端,那戰馬上浮動的身影……如同血色的幽靈。
“真田赤備……是塊難啃的骨頭啊。”
望着前方那位手持紅牙飛燕(十文字槍)的将領,後藤又兵衛的神情變得嚴峻了起來,即便如此……信繁依舊看見了他眼中難掩的……興奮的光彩。
“呵,不過這樣的對手正合我意!”
兩個本應在另一個時空中攜手保護大阪的英傑,竟宿命一般在此地相遇……兩道寒芒交鋒之時,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
“閣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後藤基次吧!”
“真田家的小子……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我不想殺你。識相的最好給我讓開……”
在上田城之戰前一直名不見經傳的信繁對又兵衛的态度并沒有感到意外,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彬彬有禮地做起了自我介紹。
“我乃真田昌幸之子,真田信繁。現在我們算是認識了。大谷刑部托我給你帶句話……現在撤退還來得及,否則,等上杉、毛利(惠瓊帶領的那部分)和長宗我部的援軍聽到槍聲後趕來,你就逃不掉了!”
“哈……你這小子,覺得我會想逃是嗎?!”
又兵衛被這位禮貌小夥氣得發笑,他一個佯攻想讓信繁閃開,卻被十文字槍卡住了槍柄,
“恰恰相反……我們都知道,你為了報答黑田如水的知遇之恩……并沒有打算活着回去。不殺到西軍本陣,你是不會罷休的。所以我會拼上性命阻止你!”
“你這多管閑事的小鬼……比你看上去要機靈。但如果你以為這樣就能阻止我的話……那也太過天真了!”
又兵衛漸漸靠蠻力奪回了主動權,但眼前這個比自己看上去瘦一圈的小子卻總能四兩撥千斤,一次又一次扳回優勢……
又兵衛漸漸發現,這塊硬骨頭的确比他想象得還要難啃。
從各種意義上都是如此。
後藤基次本想繼續教訓一下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夥,但他已經沒時間了……
鐵炮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緊接着,他們的崗哨看見了上杉和長宗我部家的軍旗!
濃霧是他最好的掩護,但同時也讓他無法看清敵人的數量。
難道上杉家和長宗我部的部隊真的如同這小子所說的那樣,在聽見槍響後趕到了這裡……?
借着又兵衛産生猶豫的空擋,那個話多的小子竟扯着嗓門在兩軍陣前喊道:
“我不僅僅是來阻止你奇襲石田右府大人的……像你這樣的忠臣良将……不應該……因為主君荒謬的決策而白白送死。”
又兵衛愣了一下,他臉上的神情先是變得極其複雜,但沒過多久便又恢複了平靜。
“我可算知道你這小子怎麼這麼讓人火大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此次出城,不是因為豐臣家的命令……也不是為了自己建功立業。”
早在出陣前,後藤基次就已經知道,奇襲西軍本陣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石田治部曾在關原之戰時直面井伊赤備的奇襲,并且親自陣斬了井伊直政。實力也好,巧合也罷,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再也沒人産生過奇襲石田的本陣能成功這種想法。
他此來不是為了擒賊擒王……而是為了圍魏救趙。
隻要在西軍的本陣中攪出足夠大的動靜,給襲擊國崩的部隊争取逃跑的機會就夠了。
“我的主公從來都隻有一個,那就是黑田如水。他的兒子是個混賬東西……但如果保住那個混賬東西性命是他的心願……我會替他去實現的。”
黑田長政想不明白……那些通過釣野伏将他包圍的部隊為何突然陷入了混亂,并且開始後撤。
前一秒還差點逼得他又一次想要丢掉鐵盔的備前中納言忽然停止了追趕,沒過多久便不見了蹤影。
長政來不及思索前方是否還有陷阱,隻是一味地沿着城牆逃竄,直到碰見加藤清正從城内出來接應的隊伍……然後渾渾噩噩地跟丢了魂一樣竄回後藤丸裡。
這座讓他讨厭的堡壘此刻竟成了他的庇護所。這種感覺簡直比吞了蒼蠅還難受。
城南方向傳來的騷動令長政有些不安,為了提防接下來的追兵,他命令後藤丸内的守軍在橹台與雙層射擊平台上嚴陣以待。果然,沒過多久,大批人馬真的從城南方向湧了過來……
飛揚的塵土裡浮動着各色旗幟,在那其中,他辨認出了上杉,長宗我部,石田,真田……不僅如此,連之前死咬着他不放的宇喜多和小西軍也在其中。
在那支聲勢浩大的追兵前方,長政看見了那張令他及其厭惡的面孔……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是如何得救的。
強烈的恥辱與妒火瞬間扭曲了他的面孔。
而此時的後藤基次正拉着一大波追兵,興沖沖地朝後藤丸繞去,如同一個放火燒山後與野火賽跑的惡童一般……
“還記得後藤丸嗎?如果不記得的話,盡管過來試試呀!”
很快就要進入後藤丸内鐵炮的射程了……
隻要再往前……他們就會想起後藤丸的厲害。
這樣一來……主公就能在大阪高枕無憂了。
這麼想着,又兵衛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緊接着……這張笑臉便在一聲槍響中凝固……
那顆鉛彈……并不是來自後方,而是來自前方……來自他的後藤丸。
“為什麼……”
又兵衛已經無力問出這句話。就算他能開口,想必也隻會被此起彼伏的槍響吞沒吧……他呆呆地注視着那扇冒着黑煙的狹間,卻無力阻止自己向後仰去……
從馬上墜落前,他看見了後藤丸的高牆,黑煙彌漫的天空,緊接着……視野便剩下一抹血紅。
他不知道那是某人的铠甲,還是自己的血液……也來不及細想,無盡的黑暗與寒意便吞噬了他的意識。
那場戰鬥以西軍從後藤丸撤回城南告終。黑田長政在襲擊國崩時遭遇釣野伏,但憑借臨危不亂的應變能力和果斷的決策力,在局勢不利時撤回了後藤丸,并且對追擊的西軍進行了反擊。不幸的是……後藤又兵衛為了掩護大部隊後撤,親自殿後,于此戰中不幸犧牲。
當這個拙劣的謊言被呈到黑田如水面前時,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黯淡。
“又兵衛不在了,但後藤丸還在……我會繼承又兵衛的遺志,替他好好守衛大阪,保護好黑田家的。”
當長政信誓旦旦地說出一堆冠冕堂皇的話,如水的嘴角揚起一絲悲涼而諷刺的笑意。他并沒有當面拆穿松壽的謊言,隻是一邊點頭,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自己的書房内。
“如水啊如水……你自诩算無遺策,為什麼……唯獨漏算了人心呢?”
他将戰報摁在了書桌上,沉積已久的悲憤終于爆發了出來。
“不會再有後藤丸了…………因為你不配啊!!!豐臣家也好……黑田家也好……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