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掙開了秀家的手，顫抖地質問着，既沒有哭鬧，也沒有譴責，刺痛的模樣卻讓秀家心如刀絞。
“所以……你對我這麼好……根本不是因為喜歡我，都是因為養父的安排嗎？”
秀家不忍那樣回答。
他的确答應過秀吉……要好好照顧豪姬，不管是秀吉在的時候還是不在的時候，都要保護她，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但豪姬對他而言早已不僅僅是養父所托付的公主。
他由衷希望阿豪感到快樂……不是作為任何人的妻子，而是作為太閣最寵愛的公主，那個和他一起在原野上賽馬，仰望着天空開懷大笑的女孩。
“我的确答應了養父要像他一樣給你最好的一切……在他離開後也替他一輩子守護你。你嫁入宇喜多家後，我才發現那時的自己是多麼的傲慢。養父說你有時比較刁蠻，讓我遷就你，可是……一直以來被遷就的人都是我。為了顧及我的感受，你收斂了鋒芒，努力扮演着一個妻子的角色，将我的喜樂置于你的喜樂之上。我答應過養父，要讓你快樂……可是，在你成為我的妻子後，我卻從未能讓你像初見那天一樣笑過。”
“說了半天，從一開始你就沒把我當成過妻子吧……”
豪姬的心瞬間被一種莫名的悲傷和絕望所充斥。她感到自己的努力和付出都成了徒勞，讓她無法承受。
“那時候，我隻知道……我的确想保護你，想讓你過得開心。如果早知道嫁給我會讓你這麼痛苦……”
“你知不知道……為了做好你的妻子……我荒廢了茶道，荒廢了武藝，荒廢了所有一切我喜歡的東西！！！”
豪姬的話語如利劍一般深深刺在秀家心上，他試圖上前安慰，卻被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開。她歇斯底裡地痛罵着眼前這個愚不可及的家夥，淚水奪眶而出，無法自制。
“傻瓜！！！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努力地讓自己愛上你……？”
作為公主是必須要嫁給大名的。
如果必須要嫁給一個人……那麼秀家确實是最好的選擇。比起秀秋、秀次那幾個妻妾成群的家夥，秀家的确值得她去愛。
甯甯夫人告訴過她，妻子愛丈夫，為夫家付出是天經地義的事。成為秀家的妻子後，她也一直在像甯甯一樣經營着這份感情。為了給宇喜多家開枝散葉，她甚至還會忍痛默許自己的侍女成為丈夫的小妾，隻因為大度是妻子的美德。
然而……和甯甯不同的是，豪姬并非是因為愛秀家才嫁給他的。她是因為嫁給了秀家，所以努力去愛他。
随着兩位父親相繼死去，母親又被迫離開自己後，秀家就真的成了她的一切。在那段相互依靠的日子裡，她近乎真的要愛上他了……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
“阿豪……抱歉……都是我不好。”
秀家不顧豪姬的哭鬧，緊緊抱住了她顫抖的身軀。她的淚水瞬間浸透了秀家的衣襟，單薄的背脊瑟瑟發抖。她已經沒有餘力再維持一個妻子應有的模樣，崩潰地埋在秀家懷裡大哭，一邊哭一邊捶打着他，将這些年的委屈全都一股腦宣洩了出來。
“我早就知道你最喜歡的是太傅了！還記得那次茶會嗎……你本來陪我一起站在櫻花樹下的，結果在看到太傅以後你都不管我……害我被一群打扮得花裡胡哨的公家婦人圍着，還得獨自應付她們。”
“你以為我真的願意把我的侍女送給你做小妾嗎？就算沒那麼喜歡你……但把其他女人親手送到自己丈夫床邊這種事……誰會感到高興啊！為什麼要讓我過這種日子？我憑什麼要受這種委屈……為了一個根本不愛我的男人！”
豪姬在他懷裡哭了很久才平靜下來，本就拖着病體，再加上剛才的歇斯底裡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即便是到了這樣的地步，秀家的懷抱仍是能讓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她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而可悲。
“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将秀家趕出房間後，她一直将自己關在屋子裡。家中的仆人們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的狀态——自從結婚後，她飽受生育之苦的折磨，幾次在産後出現狐病，在那些人看來，豪姬不過是狐病又犯了。
秀家的确沒再出現在她面前。但她知道，秀家從來沒離開過。每當她難以入眠的時候，都會隐隐看見窗外一個朦胧的身影。她偶然也會聽見他與侍者們交談的聲音，像是在詢問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有幾次……他就坐在外面，自言自語地和自己講述白天發生的一些事。
從他的話中，豪姬知道宇喜多家的财政支出問題正在漸漸得到解決，秀家也開始招兵買馬，準備和德川内府的戰鬥。雖然由奢入儉并不容易，但他依舊樂在其中，還說什麼比起養父當年創業的時候，這根本不算辛苦。有時候，說着說着，他就靠在門邊睡着了。
想必家中煩心的事還不少吧……
真的好不甘心。
這種時候明明的确隻有太傅能幫得到他……自己卻隻能在這裡鬧脾氣。
終于，那個傻瓜不知多少次在走廊上睡着後，豪姬打開了隔開兩人的紙拉門，将外衣搭在了他背上。
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對早已有名無實的夫妻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維持着距離。秀家依舊會主動告訴豪姬一些豐臣家的事，不管她是否會回應。
直到秀家即将離開岡山的那天……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來到的豪姬的房間外，就像平常的聊天一樣，告訴了她一個消息。
“阿豪……我明天就要離開岡山，向德川内府宣戰了。我知道你沒睡着。我今天也睡不着……你願意聽我說話嗎？”
他平靜地坐在房間外的走廊上，大戰在即，他的内心卻格外坦然，仿佛是去赴約一般。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次能不能平安回來。但是這場戰鬥我非去不可。
我很早就失去了父親……是養父給了我一個家。
這個名為豐臣的家……現在正在危難之中。我們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人世，母親也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離開大阪，剩下的兄弟姐妹們各奔東西，早已沒了一家人的模樣。
我答應過養父，要好好保護秀賴。再這樣下去，我的弟弟就真成孤家寡人了。正因如此……我必須想辦法把它從那個狸貓手裡奪回來，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沒錯……我此番就是去和狸貓拼命的。太傅說……他也是豐臣家的人，他會陪我跟内府拼命。”
說到這裡，秀家似乎笑了一下，帶着一絲難言的憂傷。豪姬的心情及其複雜。她知道，太傅是願意為秀家賭上性命的人。而她不一樣……她對秀家還遠遠沒到願意一同赴死的地步。
“阿豪……如果我回不來了，我希望你能帶着孩子們去找北政所庇護。如果遇到合适的人……要改嫁也可以。就算我能回來……你也不必履行妻子的職責。你可以選擇自由的生活……不管是茶道、武藝還是其他什麼喜歡的東西……你都可以重新找回來。”
或許是被這個提議震驚，豪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那是她這麼久以來頭一次和秀家說話。秀家有些喜出望外，他起身，轉過頭的瞬間，豪姬也拉開了屋内的拉門。
“我是認真的。接下來……隻要按照你的意願生活就好。”
那雙誠懇的眼睛……當初自己就是被這樣的秀家所打動的吧。
雖然說不上愛意……但豪姬無法否認，她發自内心喜歡這樣的秀家。
“别拿這種眼神看着我……我是前田利家的女兒，不需要你這麼同情。”
“這不是因為我對嶽父和養父的承諾。阿豪……我希望你過得快樂。”
如果不是因為養父安排的婚事……
如果他們是以另一種方式相遇……
或許……豪姬真的會愛上他。
“我才不需要你擅自安排！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安排我接下來怎麼過？！”
“你是我的家人，這一點不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
“少在這裡自作主張了！”
她走上前，一把抓住了秀家的衣領，微紅的眼睛裡憋滿了倔強的淚水。她的嘴唇顫抖着，脫口而出的竟是一個久違的名字……
“八郎……你給我活着回來！！！如果你敢和他雙雙死在外面……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這個稱呼讓秀家愣在了原地。他們初見之時，豪姬曾直喚秀家的名字……他們成親後，豪姬再也沒有這麼稱呼過他。
他們的心也從未像此刻這麼近。
不是作為前田家的公主和宇喜多家的家主……而是作為豐臣家的孩子們。
這份坦白來得太晚……
但或許也不算太晚。
接下來的戰事接連不斷。關原之戰，富士合戰，大阪秋之陣……留在岡山的豪姬依舊會想念秀家。但思念的滋味卻變得和往日不同。
秀家不在的時候，她就像他默許的那樣，重拾了自己過去喜歡的東西。她制作了許多新的茶器，她發現……自己也開始在茶器上畫起了松樹。
就算從未愛上過秀家……但這個人在她心中的位置也是不可替代的。
他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了。
與秀家重逢那天，豪姬正在岡山的郊外放鷹，她穿着一身輕盈的戎裝，騎着白色的駿馬追逐着翺翔在天際的金翅鳥，如同一陣掠過原野的疾風。
發現秀家後，豪姬帶着九兵衛奔向了他，英姿飒爽的模樣讓秀家看呆了。那時的他是否回想起了初見時那個無拘無束的公主，豪姬也不得而知。
“呆子，看什麼看？”
秀家莞爾一笑，替豪姬牽着白馬，兩人并肩在岡山的郊外散步。他們聊起了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
不需要再履行妻子的義務後，豪姬的身體恢複了許多，也重新開始制作茶器，秀家誇贊着她擺放在家中的新作品，由衷為她感到高興。
“我以為你會不想見我……或者回到前田家去。”
“回那裡做什麼？那裡早就不是我家了。”
提起加賀前田家，豪姬明媚的眼睛似乎又變得黯淡了許多。
“我的父親已經死去，母親被混賬哥哥出賣給了敵人……我要是回加賀，指不定也會被那個混賬哥哥被賣到哪去。”
得知她不會回前田家以後，秀家雖然沒有表态，臉上洋溢的笑容卻暴露了他的想法。早已從妻子這一身份中解脫出來的豪姬這次也沒跟他客套，直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得意什麼啊？我才不是舍不得你。要走也是你掃地出門，我憑什麼要走。”
“好啊……我也正是如此打算的。到時候家産全都留給你。”
“哼，誰稀罕你那點家産，早就被你打仗的時候揮霍光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豪姬依舊握住了秀家的手。
“我也是豐臣家的人……所以，我不會丢下你的。”
明明已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在外人看來反而恩愛異常。
其實……他們隻不過是兩個豐臣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