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政注視着秀家誠懇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姐姐為何會說他是志慮忠純之人。即便是引咎辭職後……他也依舊惦記着秀賴的周全。
臨行前,利政告訴秀家,其實秀賴公真正希望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還是他。諾大的大阪城内,所有人都隻會告訴他天下人應該做什麼,隻有秀家會在意秀賴的感受。而秀家隻是淺笑着答道:
“如你所見,我現在是代罪之身,若回到大老的位置上,會讓秀賴公落個任人唯親的口實。”
“今日你對我說的這些話,我都會一字不差,如實轉告給秀賴公的。”
利政說罷,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才轉身離開。秀家在門口站了很久,目送着利政遠去。回首之時,他對豪姬露出了溫柔的笑顔,眼睛裡卻仿佛含着淚水。他取出了白面具,仿佛隻有在能面的背後,他才能露出哭泣的表情。
秀家在庭院内唱起了熟悉的曲調,豪姬聽上去感覺他的唱詞比往日的任何一場能樂表演更加凄婉……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後來的安排就和秀家所預見的一樣,藤堂高吉坐上了大老的位置,而剩下的兩個奉行位則被平分給了澱殿和伊達政宗的黨羽。一個被分給了大野治長,一個被分給了片倉小十郎。
“備前中納言。或者說,我該叫你關白秀家?”
豪姬和秀家從孤兒院回到家中的時候,一位不速之客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此人正是豐臣高吉(藤堂高吉)的家老——藤堂高虎。
“我現在隻是一介布衣。叫我宇喜多秀家就行。”
秀家将高虎請進了家中,曾經那個住在烏金色天守中的太閣養子現在家中隻剩一些簡單的擺設。雖然極簡……高虎卻一眼就認出了他櫃子上的初花肩沖(天下三肩沖之一,猴子留給了秀家)。
“一介布衣……把仙丸(藤堂高吉幼名)拉進這攤渾水,是一介布衣做得到的?”
高虎才剛坐下就直奔正題,開門見山地質問道:“這是吉繼的主意吧?!這些年我和仙丸在和泉兢兢業業給豐臣家發展領地,夾着尾巴做人,你卻建議秀賴讓他當大老,你這是把仙丸往火坑裡推!”
秀家自然明白高虎的來意,他淺笑一聲,毫不避諱地說道:“高吉繼承大和大納言的領地以後,雖是一門衆,卻一直有名無實,這也是他真正作為豐臣家的人在大阪的舞台露臉的機會,你真打算放棄這個機會,繼續回去夾着尾巴做人,我也攔不了你。”
高虎瞪着秀家,一時間有些驚愕——他的眼神和關原之戰時那個愣頭青不一樣了。
“别開玩笑了,三成,吉繼,行長,還有你……你們當年共同籌劃了關原之戰,随後又陸續為本家擊潰各種大敵,現在不也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高虎的話一針見血地戳中了秀家的心事,但他并沒有像高虎想象的那樣露出任何愠怒,反倒意味深長地說起了某段往事……
“論建立豐臣的基業的功勞,我們誰都不能和大和大納言比。但就這麼個人,連後代也沒留下,他本可以有繼承人,卻被直接除封,人走茶涼。我不指望自己會比有比他更好的結局。”
“你……!”
秀長(猴弟)的遭遇一直是高虎心裡的一根刺,為豐臣家鞠躬盡瘁,勞累緻死,其家族卻僅僅兩代内便被抹殺幹淨。他的神情肉眼可見地猙獰了起來。
“你現在才意識到嗎?!明知道豐臣家薄恩寡義,卻還要把仙丸拉扯進你們的内耗中?!”
“内耗?事到如今你看到的隻是那些幼稚的權利遊戲嗎?”
秀家試圖平複心緒,保持平靜,但緊攥的拳頭還是讓高虎察覺到了他的憤怒。
“這種事必須被改變。凡是為君主盡心竭力的人都費力不讨好,甚至不得善終……阿谀奉承,陽奉陰違之輩卻都能混得風生水起。這樣的豐臣家完全失去人心隻是時間問題。”
高虎聽到秀家的回答,眉頭緊鎖,心中對他的立場充滿了疑慮。然而,他也能感受到秀家的決心——或許,現在的秀家真的有着不同尋常的魄力和膽識。
“是你把仙丸牽扯進來的。所以……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他沉默了片刻,向秀家宣布了一個消息:“仙丸已經向秀賴谏言……讓你以一萬石的俸祿再次出山。雖然不會官複原職,但你可以直接輔佐秀賴公。”(類似于《軍師官兵衛》裡如水被返聘的操作)
“是嗎……”
秀家對于這個消息似乎并不意外。但事情當真如他所願發生之時,他的心中還是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秀賴公的人應該很快就會到吧。屆時,你知道該怎麼做。”
“我明白了。” 秀家緩緩點頭,眼睛裡湧動着複雜的神情。高虎湊到了秀家身前,他俯下身,鄭重地行了個禮,
“我不會忘記是誰讓仙丸重新做回了大和大納言的繼承人。仙丸也未曾忘記。”
待高虎走後,豪姬在秀家身旁坐了下來,柔聲提醒道:“我們的母親甯甯夫人的生日快到了,在你回去上任之前,要不要先去看看?”
秀家望着依舊陪伴在身邊的豪姬,眼神如同岡山那次訣别一般,他輕輕搖了搖頭:“接下來我要做的事……牽扯到的人越少越好。替我把禮物帶給我們的母親吧……然後回備前。秀高一定也非常思念自己的母親。”
豪姬愣了片刻,她看着秀家的眼睛,又掃向了他發白的鬓角,最終一咬牙,堅定地說道:“你說過我不需要再履行妻子的職責,秀高現在有掃部輔佐就夠了,我才不要管備前那檔子事,繼續給你看家護院呢!”
“阿豪……”
秀家本想再勸豪姬别留在這裡和自己過這種辛苦的日子,但豪姬隻是一邊甩臉子,一邊倔強地說自己愛去哪去哪,秀家管不了,刁蠻的模樣讓秀家一時間哭笑不得,最終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話:
“我……我不是要趕你走……别生氣。”
豪姬瞪了秀家一眼,一瞬間,那個久違的呆子似乎又回來了,這讓她喜出望外。
呆子……這種時候我會丢下你不管嗎?
接下來的戰鬥,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就像父親當年在義父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陪着他一樣。
甯甯夫人的生日很快就到了。
三成退隐後,甯甯也離開了大阪,回到了自己隐居的陋室中。豪姬将禮物送給甯甯之後,母女倆單獨在屋内閑聊。甯甯知道,豪姬依舊放不下獨木難支的秀家,所以并沒有讓她留下住一段時間,隻是囑咐她接下來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回到客廳的時候,幾位昔日從甯甯幼兒園畢業的孩子——佐吉,紀之介和市松都拿着生日禮物站在成了一排。
佐吉準備了一份自己手抄的經書,紀之介帶來了一些名貴的茶葉,市松則準備了甯甯喜歡的糕點……以及……虎之助托他帶給甯甯的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
至于小時候最依賴甯甯夫人的虎之助為什麼來不了,還要從幾位同學辭職的事說起。
由于五奉行直接缺了兩個,剩下的三位奉行工作量翻了好幾倍。至于為什麼是好幾倍,那自然是三成在做奉行之時能者多勞,為其他幾位同僚省力了。
總之,現在最肝的卷王辭職,工作量自然就落到了幾位同事身上。清正是武将出身,做着文職的工作本就吃力,三成一辭職他加班加的更厲害了。
”虎之助那家夥也挺慘的。聽說,最近有一次大野治長那個狗東西找他要給秀賴公建行宮,說是什麼要慶祝秀賴公親政。虎之助自己出錢也就罷了,結果虎之助普請的時候,那個狗官在一旁外行指導内行,一直給他添堵!“
飯桌上,福島一邊大口幹飯,一邊跟媽媽訴說着自家兄弟的社畜日子過得多苦,“我看,過不了多久,虎之助也得辭職不幹了!到時候我們四個人一起來給你過生日,一家人整整齊齊!”
“市松……别這麼說,虎之助很堅強的。”
吉繼雖然說着鼓勵的話,卻已經笑至眉眼,帶着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在裡面。三成聽到大野治長的低劣行為後則露出了憂國憂民的神情……
沒了海外貿易的收入,還要勞民傷财,以本家的名義大興土木,沉湎享樂,這樣一來,豐臣家的名聲又會變成怎樣?
愁眉苦臉的模樣顯然是不适合這種場合的。福島正則拿手在三成面前晃了晃,扯着嗓門說道:”對了!虎之助說這次給母親大人的衣服和之前送的不一樣,要您一定穿上試試。“
”哎?”
甯甯愣了一下……這并不是清正第一次送漂亮衣服給她做禮物。隻是……清正對于衣服的品味向來和自己不太一樣,他挑的那些衣服大多都花裡胡哨,和自己并不是很搭。
“我不是說了……我都一把年紀,不适合那些小姑娘穿的衣服嘛……心意我是可以收下的,但那些小姑娘穿的衣服,他還是送給心儀的姑娘就行了。“
”這次他送的衣服真的不一樣。他說一定要你穿上試試~“
福島說着,催促着甯甯把清正的禮物打開。甯甯無奈地笑了笑,在孩子們的簇擁下打開了那件禮物。本以為清正這次送的衣服隻是換個花樣,但眼前這件材質上乘又精美端莊的和服卻讓她眼前一亮。
這件暗金色的和服質地柔軟,領口和袖口由刺繡點綴,精巧細膩,毫不張揚。山川與河流通過細膩的銀絲紋路在暗金的背景下若隐若現,轉身之時,裙擺上閃爍的銀光如同靈動的水花。當甯甯披上這件和服的時候,就連三成和吉繼也感覺這件衣服簡直就像是為甯甯夫人而存在的。
雖然這麼說可能不太禮貌……但這顯然不是以清正的品味能選出來的衣服。兩人都如此想到。
“真為虎之助感到高興呢……”
“啊?”
福島正則隻是覺得母親穿上這件衣服特别好看,還沒明白過來這件衣服有什麼不對勁。甯甯卻露出了一絲欣慰的淺笑,“替他選出這件衣服的,一定是一位溫柔賢淑,端莊典雅的女子吧。也難怪他不好意思親自過來……”
“女子?你是說虎之助找了新的對象?說道這件事,上次我去拜訪虎之助的時候,他好像确實藏了女人……”
“啊?!”
這下該輪到三成和吉繼露出驚訝的表情了。
“事情是這樣的……你們也知道嘛,我和清正是好兄弟,他家就跟我家一樣……但那次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家裡有個别院好像封起來了,我要進去看看他也不讓我進去,還告訴我裡面鬧鬼……你們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所以也沒敢再多看……”
“鬼?”
“虎之助什麼時候也這麼怕鬼了?”
吉繼沉思了片刻,意味深長地說道:“怕不是……心裡有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