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記下了。”
筆錄者的話音剛落,秀家就從他手中拿走了那些辱罵豐臣家的文字。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秀家要大發雷霆,将那些記錄撕掉的時候,他竟抽走了案上的筆墨紙硯,直接攤開擺到了尚甯王面前。
尚甯皺着眉頭,全然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直到秀家提筆在紙上寫下了幾個漢字。
‘所言者何?所聞者何?’
尚甯露出了震驚的神情,随即便意識到了事情的蹊跷。秀家将手中的毛筆交給了尚甯,尚甯顫抖地提起筆,也開始在案上用漢文寫字。雖然秀家并不能認全所有的漢字,但也能多少明白尚甯的意思。他和尚甯交換了一個眼色,随後各自寫下了自己說出口的和聽到的話。
大廳内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隻剩下二人奮筆疾書用漢文書寫的聲音……這意想不到的一幕讓島津忠恒臉色鐵青。他沒想到……聽不懂漢語的秀家竟會選擇用漢字和琉球國王交流,更沒想到原本要求使用翻譯的秀家從一開始想的竟是筆談!
更糟糕的是,現在輪到他看不懂這兩人在談些什麼了!
是自己失算了……
自己居然輸給父親口中那個心思單純的傻兒子?
他的心眼分明比家裡的貓還多!
當秀家拿着筆談記錄和剛剛的筆錄走向忠恒的時候,忠恒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舉着兩封文書,冷冷地說道:
“薩摩守麾下……有看得懂漢文的人嗎?”
事到如今,隻要将兩份文件稍做對比,答案就已經顯而易見了。
“這……這都是我的主意!要治罪就治我一人之罪吧!”
望着兩份文件,那位精通琉球語的家臣已經顫抖地跪倒在地。他拿出腰間的脅差,正要當場切腹,卻被秀家一個箭步沖上前,奪過他手裡的脅差丢了出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把脅差正好飛到了忠恒腳下。
“切腹?你以為這麼大的事,你一人切腹就能了事嗎?你算什麼?再說……今天在場的人裡,會琉球語的不止你一個吧?”
秀家注視着那名家臣,冷酷地說道:“先是與鄰國交惡,然後又扭曲事實欺上瞞下,緻使兩國誤會越來越深……甚至還有可能進一步導緻大明國對我國的讨伐,讓這個才結束戰事的國家重燃戰火。這種事,你不會以為……你一個會琉球語的家臣切腹就夠了吧?就算是把你全家老小都千刀萬剮,也無法向所有因此陷入不幸的人交代啊。”
他的話雖說是對着那名家臣所說,但如坐針氈的卻是忠恒——他知道,秀家剛才那些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
即便自己的脾性和快意恩仇的豐久不同,但他島津忠恒畢竟是薩摩的男兒……如果出了事隻會把為自己盡心盡力的家臣推出去頂罪,那麼薩摩島津家失去人心也隻是時間問題。忠恒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義弘和兄弟豐久,随後毅然決然撿起了腳下的脅差。
“和你們這些連自己家族裡也要搞牽連的家夥不一樣,我們薩摩的男兒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一局,确實是我技不如人,但我并不後悔為薩摩所做的一切。”
島津家本來是九州的霸主……父輩這一代,伯父義久,父親義弘,叔叔家久和歲久四人勵精圖治,近乎要一統九州。直到豐臣家的九州征伐斷送了島津家的野望,随後又将九州陷入了水深火熱當中。因為豐臣家,自己的兩位叔叔都未能善終,因為死老猴子的瞎折騰,連自己的父親都險些葬身異國他鄉……大伯和父親也不得不做出為了權力兄弟相殘的姿态,以讓豐臣家放下戒心,以為島津家從此就會夾着尾巴做人。
但薩摩的男兒絕不會真正屈服。
成為家主的那一刻,忠恒的心願便是讓薩摩不再仰人鼻息,不再任由豐臣家呼來喚去。雖然不能重新統治九州,但薩摩至少還有對外擴張的道路……讓琉球臣服是第一步。
所以……明知出使琉球的使者在撒謊,明知國書之事多有蹊跷,他還是這麼做了……因為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
就算琉球最後在名義上還是歸為豐臣的領地,但近水樓台的畢竟是島津家,琉球還是會在實質上成為薩摩的藩屬。
為了讓尚甯王動搖,他甚至派人殺死了親明派的鄭迵。
結果偏偏這時候來了個試圖和尚甯王“化解誤會”的家夥。
什麼化解誤會……化解了誤會,琉球還能是自己的嗎?
明明隻差一點就能成功吞并琉球了……
“我看你才是個傻兒子!”
忠恒将脅差對準腹部的時候,義弘和豐久都沖了上去,豐久鉗住他的手腕阻止他自尋短見,而義弘則是狠狠給了他一記大耳刮子。
“明知國書出了問題,不查清楚背後的内幕就貿然出兵攻打琉球……你知道這會讓島津家陷入怎樣的境地嗎?你這是被人當槍使了啊!如果國書造假的罪名因為這件事被安插在島津家身上,不僅你會失去家主之位……整個島津家都會成為笑話!”
一耳刮子過後,忠恒總算冷靜了下來。他整理了一下心緒,随後朝秀家望去,
“關于那名使者……我确實也覺得他死的蹊跷。但他正好是死在薩摩的領内……我承認鄭迵是我殺的,但那名使者是誰逼死的,我也無從得知。我甚至懷疑,是否是有人為了把髒水潑給我們島津家故意這麼做的。”
秀家看着父慈子孝的二人,也不想把島津逼得太過。但今天的事也不能就這樣輕易作罷。
“這兩封文書已經證明,你為了吞并琉球欺上瞞下的罪行屬實。我本可以給你定罪,然後就此結案。但倘若真如老爺子所說,國書造假和使節撒謊并非你的手筆。那麼……為了洗清冤屈,也為了挽回家族的名譽,你最好在接下來的事情上配合我的調查。”
或許是看在島津義弘的面子上,秀家并沒有公開島津忠恒在翻譯中作假的事。實際上,若不是島津老爺子在場,他和忠恒或許會鬧到相當惡劣的境地。
“是你讓島津老爺子出面的?”
“我?我可沒這麼大的本事。”
面對秀家的質問,曹太郎習慣性否認三連,熟練得秀家不禁懷疑他是不是還這麼糊弄過其他人。雖然找不到證據,但秀家總感覺,每次鬧出點什麼大新聞的時候,都會有這位曹太郎的影子。
“還是感謝你。雖然我想查清真相,但我也不想因此和島津家鬧翻。”
“這件事至少證明當初僞造國書的人和島津家并沒有關聯。也就是說……他們在僞造國書之時……是否吞并琉球或許根本不在他們考慮的範疇之内。”
曹太郎的猜想讓秀家陷入了深思……
“你是說……當初僞造國書的人很可能隻是想讓三成和九郎通過琉球打開南洋市場的努力付諸東流?”
這個推測讓秀家心裡覺得又可氣又可笑……僅僅是因為黨争,僅僅是為了讓新政失敗,就可以做出這麼誤國的事?!
“但不論他們怎麼想,也不能改變他們僅僅是因為一己私利就誤了國家大事的事實。更何況,島津家這個炸彈已經把事情的性質變得不一樣了。事到如今,就算誤會解除,日本和琉球也已經結仇……”
“我想再和尚甯王談一談。”
“談判不是你擅長的事吧。”
雖然這麼說可能不太禮貌,但在曹丕的印象裡,跟三成、行長不同,秀家是個更擅長用拳頭以德服人的家夥。這在尚甯那裡顯然不合适。
秀家也知道自己之前一直感情用事,不是個适合談判的角色……隻是……
“如果是九郎的話,一定不會放棄任何化幹戈為玉帛的機會。”
曹丕愣了半晌,猶豫片刻後最終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你原來的國書裡寫了什麼,還記得嗎?”
“大部分都記得。”
“你說,我寫。寫好了拿着一起去談。”
秀家在努力準備和琉球談判的事宜時,三成也準備動身向東國進發。出發前,他拜訪了甯甯,還在那裡看到了正在為好兄弟倒苦水的福島正則。
話說那大野治長等人正忙着以慶祝秀賴公親政的名義四處大興土木,後來又以秀賴公的側室有了身孕,秀賴公即将有繼承人為由要求重修衆多神社的行宮。作為築城奉行的加藤清正一開始還靠着對豐臣的一片赤誠之心加班加點,折騰了好一陣後終于也陷入了打工人被迫加班的負面情緒。
一個打樁已打好,屋頂都快蓋起來的行宮,大野非要清正改柱子的間距,還說什麼秀賴公的行宮越寬敞越好。清正說那種間距的柱子需要的樹有多大,大野壓根沒見過,結果大野還上綱上線問他是不是想秀賴公斷子絕孫。
就連三成得勢的時候自己都沒受過這種鳥氣……加藤清正心裡苦,又沒地說,于是隻能罵罵咧咧地趕工。直到那次甯甯過完生日後,聽說他悲慘遭遇的好兄弟福島正則帶着甯甯幼兒園集體準備的一大堆補品來到了備中。
收到補品的清正哭笑不得,一邊責怪兄弟怎麼把自己受委屈的事跟咱媽說了,一邊把甯甯的禮物小心翼翼放進屋子裡,當寶供着。福島提醒他這些是拿來吃的,不是拿來擺的,清正卻說自己身體的問題不用咱媽操心。還說自己找了個醫術很好的醫生,雖然大野那個狗官很是煩人,但他一時半會還垮不了。
福島正則看了看清正的氣色,确實感覺醫生應該不錯,不然任何人成天受這種鳥氣又要加班加點肯定早就面如菜色了。他想問清正醫生叫啥,自己也給咱媽帶來看看,結果向來不和自己藏着掖着的好兄弟居然為難地表示這個醫生因為貌醜不願意見人,自己都是費了好大勁才請出山的。
這個神秘兮兮的醫生引起了福島的興趣。而且福島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可能和上次那個鬧鬼的别院有關。果然,時隔這麼久,清正家裡那個鬧鬼的别院依舊關着。這次福島非常确信院裡不是鬼,于是趁着清正如廁的功夫去鬼屋周圍晃悠……
一切果然如紀之介所料,院裡沒有鬼,倒是有個穿着白袍的長發男人,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像南蠻人,他似乎正在院子裡搗騰草藥。福島正則想看清那人到底多醜,很遺憾的是那個人戴着一個镂花的南蠻面具,根本看不出臉長啥樣。
看來真的是個醜八怪啊,不然怎麼會需要面具呢?
福島正則正納悶着想湊近一些,結果被加藤清正逮了個正着。把他拉回客房後,清正狠狠訓了正則一頓,說自己好不容易請來個不騙錢的好醫生,正則卻差點把他吓跑了。
“搞了半天,他家裡的鬼原來是個南蠻鬼啊~”
此時的三成由于一心在為英吉利的事發愁,對于清正請了個南蠻醫生這件事并沒有太過在意……反倒是甯甯陷入了沉思。
“那之前選衣服的那位女子,你是否見到呢?我還想感謝她照顧虎之助呢。”
“女人?可我這次也沒看到新的女人啊……”
(PS:這部分的故事對應曆史上薩摩吞并琉球的橋段,但已經被魔改太多了。因為小西和三成應該不會像德川幕府那樣走吞并路線,反而會想着怎麼通過和琉球搞好關系打開大明或者南洋任意一個市場。隻不過,小猴有沒有這種遠見,大野那幫幕僚在不在乎這些就難說了。不僅是豐臣内部,薩摩内部應該也是分了想吞并和想搞好關系的。據說曆史上是龍伯反對吞并,忠恒父子想吞并,至于這裡義弘為什麼會反對忠恒的做法,其實還是因為假國書的事情讓他意識到水比較深,不能輕易被當槍使啦。
關于筆談,漢字那時候在亞洲很多地方是比較通用的,隻不過會認和會讀是兩碼事……很多字的意思是固定的,但讀音不一樣而已。立本當年會認漢字的人本就大都是文化人,文化人裡知道中文裡怎麼讀的人更是稀有……CX也一樣,所以CX和大明在壬辰倭亂的時候都是筆談交流。秀家這種身份的人會認一些漢字不奇怪,至于要會說……可能他們那個圈子裡隻有小愛?其實就連小愛我都不确定他是隻會寫還是也會說來着。)